官船缓缓驶入通州张家湾外的码头上。
夕阳余温让人站在船头难以感受到多少暖意,倒是烈烈的北风劈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光楼巍然耸立,那是查验进京货物所在关司,工部和户部在这里都设有分司。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里驻留,使得张家湾成为京师城外一等一的码头大埠。
码头上穿梭不息的马车和挑夫们摩肩接踵,为了争抢道路,骂声不断,时而威胁,时而哀求,……
还有那吆喝着贩卖时令货物的小贩机敏的寻找着买主,不时卖弄炫耀般的夸赞自己篮子里的物事,以图吸引客人,偶尔得手,便是眉花眼笑,碎银子和铜钱哗啦作响,勾勒出一副人间百态图。
四处张望寻找伙伴的商旅,或胸有成竹,或心急如焚,或胆怯畏缩,面对招呼着歇息的客栈旅舍小二殷勤作态,更是妙态横生。
矜持负手站立的官吏游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猎物,而挎刀叉腰的衙役则是目光灼灼,犹如猫看老鼠,……
或喜笑颜开或拈指估算的歇家,呼朋引伴,时不时的豪气四溢的拍胸戟指,似乎是在慷慨表态,其他人尽皆附和而笑,……
一副无比和谐繁荣的绝美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坝背后的葫芦头是专门用来转运漕粮的码头,寻常客货船是不能进入的,不过负有特殊任务的官船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线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外最繁华的一个区域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半是在这里打尖歇脚,而大宗货物如粮食、布匹、盐巴、木材、药材、瓷器也多选择在这里周转。
众多商贾云集于此,使得客栈旅舍和各类日杂商铺也是日益繁华,加上各类歇家也都是选择这里作为沟通之地,所以才有今日盛景。
“前明对通州的发展功不可没,若非如此,我朝还得要在这里花大力气才行。”崔景荣看这里外漕河的繁荣景象,忍不住慨叹,“元熙年前对通惠河的疏浚更是奠定了百年漕运之地朝阳门外的基础,可别小看这五十里地,每年节省的转运用度就能超过十万两,只需要一两万两的疏浚花费,原来这一段单单是漕粮转运就要花上十五万两银子,……”
崔景荣是老户部了,对于这漕粮进京和其他货物要在这里进行转运的麻烦程度了如指掌。
而元熙年间对朝阳门外到这一段的疏浚开挖,彻底解决了问题,虽然这一线的船只规格要小许多,载货量都多在一百五十石左右,但是尽皆两万斤的规模也足以让一般的客货船通行了。
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十来人所用官船就是一艘载重量不过万斤左右的中型船只,因为要讲求舒适度,所以许多船舱里的物件设施便不能少,实际上能容纳的人数也就只能是三十人作用。
换了别的同型船只,载客量起码是五十人以上,甚至可以达到七八十人。
几个单独的船舱无疑是为包括冯紫英在内的几名官员们准备的,另外像资格老一些的吏员也能分到一个窄一些的单间舱,而龙禁尉的几位也都是安排了单间。
“单单是这样一项就能节省这么多,足见这漕运的花费有多大,崔大人,户部难道就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么?”冯紫英笑着提出疑问。
“紫英,你这个问题提得好,起码有不下十个人都和我说起过这事儿,但是漕运关系重大,每年虽然有漂没,但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如果改走海运,不说其他,若是遇上风暴或者迷航,一下子没了,那朝廷怎么办,京师怎么办?”崔景荣反问。
几个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码头上的景色,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涌上心间。
“不仅仅如此,除了海上风暴外,倭寇横行也是一大不可预测的隐忧。”吴亮嗣摇摇头,“北元曾经就开启海运通道,但是全看方国珍脸色行事,便是朱元璋也一样拿方国珍没办法,只要倭人在海上占据优势,海运便永远不可行,……”
实际上真的一两拨船遇上灾难或者被倭寇抢掠也不至于影响到京师城粮食的需求,但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也许这样一个消息就可能引发京师城中百万局面的不安,甚至抢购,而从众心理更是难以压制。
这个风潮一旦刮起来,恐怕就不是随便能平息下来的,对朝廷的威胁有多大,冯紫英都能明白,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句话,朝廷命脉,不能假于人手,最起码,在运河上,无论其他任何风险,都是在朝廷可控制下的,而一旦下海,那便真的不可控了。
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漕运关乎万千人利益,甚至沿线官员们一样身涉其中,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漕运的成本和弊病却是摆在众人面前的,只能说想办法去弥补和减轻,但要说彻底改为海运,恐怕没有谁敢做这个冒险尝试。
漕运海运利弊其实很明显,朝廷诸公内心也心知肚明。
一个缺乏海权的朝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这个模式的,冯紫英也没指望说一下子就能废除漕运,但运河对黄河治理的影响,朝廷每年在维持运河水位上所投入的花费,的确惊人,须得要认真考量。
“其实近海运输的风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只是本朝沿袭前明之制,海禁日久,使得沿海航运一直停滞不前,包括造船业亦是落后于西夷甚远,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再加以重视,整饬建立水师舰队,肃清沿海倭寇,这海运取代漕运并非不可行。”
冯紫英见这几位都是竖起耳朵听自己的观点,也知道自己现在成了知名人物,尤其是一些新观点新思路都是从这里出来,都想从中揣摩出一二来。
但自己现在不是庶吉士了,而是翰林院修撰了,所以言辞间也需要更谨慎一些,以防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运河一线的短距离运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下官只是说漕运,嗯,这等从江南到京师的大宗货物运输类型则可以用海运来取代,但这都是后话了,日后有多少变化,谁也说不清楚。”
崔景荣点点头,先前他还担心这位冯修撰会是一个心高气傲恃宠而骄的角色,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稳重老练程度比起那些积年老吏不遑多让,但是偶尔流露出来峥嵘锋芒也让人明白此子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就在朝廷中闯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并非偶然。
崔景荣自然清楚冯紫英背后有哪些人,齐永泰、乔应甲乃至柴恪等几人,前两人是他的恩师举主,柴恪则是从欣赏到现在的利益攸关。
只要柴恪一天还在三边担任总督,那么就会需要像冯紫英这种已经在永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崭露头角的风头人物为其摇旗呐喊。
作为北人,崔景荣和齐永泰、乔应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临行之前,乔应甲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打了招呼,希望在这一次南下行程中要关照冯紫英,崔景荣自然责无旁贷。
齐乔二位现在算得上是北地士人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齐永泰更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崔景荣也感觉这二人有些要把冯紫英此子当作未来北地士人的接班人在培养,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本科状元练国事,这让崔景荣还是有些不太认可的。’
其他不说,练国事一是状元,加之本身就是书香士绅之家出身,出身就比冯紫英这种武勋出身底蕴更足,而且也是崔景荣的河南乡人。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冯紫英在诗文和经义上都明显欠缺底蕴,这是包括崔景荣在内很多北地士人难以接受或者不太认可的。
在包括崔景荣的不少北地士人看来,培养肯定是要培养的,但是也应当要分一个主次。
练国事状元出身,比冯紫英更早授翰林院修撰,而且在翰林院这一年多时间里极受好评,一干同僚们也都十分推崇他,黄汝良对练国事更是嘉誉有加。
虽说现在练国事没有西征平叛和提出开海举债之略的冯紫英名气那么大,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冯紫英的很多功劳名声都是建立在“偶然性”和“运气”之上的,一些方略也还是有些哗众取宠的感觉在其中。
甚至包括这个开海举债之略,只要一天没有成功,朝廷没能从中获得巨大好处,那么质疑声就永远不会消散。
或者说即便是成功了,获得巨大利益了,但有利有弊,还是会有很多人要质疑和反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绝不会缺少反对者和批评者,甚至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紫英,倒也不必太过拘泥,只要于国事有利,很多想法观点其实都是可以探讨争论的。”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今儿个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可解缆南下,大家好生休息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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