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的封侯或许在文臣眼中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毕竟因战功封爵这是大周立国的惯例,而且本身冯秦战死呼伦塞一事在当时就是众所皆知的,现在才想起,大概也就是因为冯氏子弟高中二甲进士和庶吉士之后带来的一份后续效应,在很多文臣心目中甚至觉得就是一个附带的。
但对于武勋群体们来说,这却大不一般。
武勋爵位袭降这是惯例,没想到冯秦这时隔十八年之后还升了一级,但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也没人认能说的上个啥,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冯家又要开始走鸿运了呢?
当年冯秦、冯汉先后战死病殁,结果实封在冯唐身上换成虚封,前几年冯唐甚至连大同镇镇守总兵官也被解职,可谓一下子滑落到了最低点,就算是前年出任榆林镇镇守总兵官也远不及在大同时那么风光,所以没有人太看好冯家。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冯家嫡子馆选庶吉士,冯秦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一下子就开始风光起来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武勋家族道贺,冯紫英又陷入了忙乱中。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意外,如果说馆选庶吉士也真正的心中石头落地,那么这个大伯追封呼伦侯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事件了,而且其后续带来的各种影响还真不好评判。
“紫英,你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这侯爵封爵落到你头上你还嫌弃了?若不是你大伯拼死一搏,救了当时的忠孝王也会是当今皇上和忠顺王,你以为朝廷真还记得住这事儿?当然也有你馆选庶吉士和叔父还在榆林镇当总兵的缘故,哼,这天家没几个是真的报恩还情的,都是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之辈,愚兄算是看透了。”
柳湘莲来时,冯紫英正在舞弄着大枪,见势便加入了战团,一阵剑来枪往,杀了个痛快淋漓,出了一身大汗,两人这才罢手。
冯紫英乐了,“湘莲兄,没这么夸张吧?怎么一下子这么大感触了?”
柳湘莲父亲虽然也曾经是军中武人,但也不过就是寻常武官,在柳湘莲还小时便病故了,而母亲没几年也故去,所以这怎么也扯不上和天家有什么关系才对。
“愚兄不是说我自己,那忠顺王你知道么?”柳湘莲面色更冷。
“忠顺亲王何人不知?”冯紫英皱了皱眉头。
“那忠顺王买下了明月楼,有蒋琪官担纲,一下子就把名气聚拢来了,那边燕子楼和绕梁阁都不甘示弱,也都招募了颇多名角儿,现在三家拼得厉害,那不少小班子和外地进来的班子都被这几家给打压拉拢收买,一些班子当家角儿便被挖走,原本燕子楼看中了一个外地班子孙家班的角儿,已经说好,却未曾想到在路上被人打伤,现在还在医馆里医治,若是不见好转的话,恐怕就废了,……”
柳湘莲说得义愤填膺,倒是让冯紫英有些警惕:“湘莲兄,你可别去掺和,忠顺王可不是其他人,……”
“愚兄倒是不会去,不过那燕子楼背后人也不是好惹的,肯定要报复回来。”柳湘莲轻哼了一声:“只是这京师城里搞成这样乌烟瘴气的,顺天府居然视若无睹,……”
能在这京师城中开设这样的名楼的,肯定都有背景跟脚,冯紫英不喜听戏,所以也就从不关心,但却没有想到还会上升到这个地步。
“那燕子楼背后是谁?”冯紫英忍不住问道,敢和忠顺王斗法的,恐怕也不简单。
“不太清楚,有说是据说是山陕会馆一位姓王的商人,也有说是北静王水溶在里边也有股子,但是出面的却是一个姓梁的管事。”柳湘莲也对这些情况不是很清楚。
山陕会馆?这倒是让冯紫英颇为吃惊,这些戏楼背后也有山陕商帮的影子?还有北静王水溶这厮?
他不太相信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但是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山陕商帮如果没有在其中掺和,那肯定不会容忍别人借用他们的名头。
不过冯紫英也知道山陕商帮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一样分成好几派,一样也有利益纠葛冲突,只不过在对外上还是能保持着一致。
不过冯紫英很惊讶于忠顺王会掺和到这等事情中去。
要说忠顺王喜好唱戏听戏,这说得过去,甚至花银子捧自己喜欢的戏子角儿,也正常,但这般争勇斗狠若说是放在十年前倒也有可能,忠顺王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可现在却不一样,他不太可能在皇上登基之后还这般鲁莽行事才对。
尤其是这燕子楼却还牵扯到山陕商帮和北静王水溶,那就更耐人寻味了。
见冯紫英不吭声,却是眯眼凝神思索,柳湘莲也很好奇怎么这位贤弟也对这等事情感兴趣起来。
自己也不过随口一说,他也知道冯紫英不喜欢这些瓜葛,但没想到居然还能让冯紫英这般认真琢磨。
“怎么了,紫英?”
“哦,没什么。”冯紫英收回思绪,“这绕梁阁又是何方来路?”
绕梁阁就是现在柳湘莲经常去的所在,据说他在绕梁阁是大受欢迎,许多京师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十分喜欢柳湘莲的表演。
只不过柳湘莲却是恁地任性,心情好便连演三场也没问题,心情不好,十天半月不露面也很正常。
“这愚兄也是不太清楚,应该是有好几个老板吧,其中一个应该是来自金陵那边的富商,好像还有一个是松江府的,京中应该和工部右侍郎范大人有些瓜葛。”柳湘莲想了一想才又道:“但应该还不止于此,但这背后还有谁,就不是愚兄所能知晓的了。”
那绕梁阁起地三层,正南是戏台,东北西三面则是看台,尤为宏大,冯紫英虽然不喜戏曲,但是也听闻过那等豪奢之处。
每日里京中达官贵人豪商巨贾们络绎不绝,便是要订座那也需要的要提前预定,那燕子楼情况也和这绕梁阁差不多,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去处。
“湘莲大哥,这等阁楼都是豪商巨贾资助,不知道这其中盈利如何?”冯紫英却也想知道这等营生究竟如何,究竟是大家凑热闹助兴,还是本身就是一门好营生。
“嗯,这却没有问过。”柳湘莲一愣之后摇摇头,“若是不论这楼阁本钱,单论那日常,那肯定是大有收入的,那绕梁阁和燕子楼都是有自家班子的,自然开销小许多,寻常也还寻些外边班子找些名角儿来搭台助兴,以便让人气更旺,但这等开销要和每日里客人花销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光是那寻常包房一间下午或者一晚,便是二两银子,这还没有算计那茶水、点心等物事开销,零零碎碎下来,一间雅间包房总得要三四两银子才能打住,以绕梁阁这等包房便有一二十间,每日里光是这笔收入怕都有一两百两罢,这一楼的大堂里还没算进来,还有那特别的雅阁怕是都要以十两银子计,……”
听得柳湘莲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冯紫英忍不住问道:“那每日都是这般客满热闹么?有这么多如此大方的客人?”
“愚兄先前不是说了么?雅间包房那是每日客满不说,基本上都要提前三五日订座,一楼大堂倒不一定,但大多数时候也是要上七八成客人,若是赶上年末,那便是提前十日也未必能订上座,至于说客人,贤弟,你可知道这京师城里六部九卿加上五军都督府和各般衙门,有多少官宦人家和家眷?又有多少靠着这些人为生的商贾士人?区区一个绕梁阁能容纳多少人?”
柳湘莲这般一说,倒是真的让冯紫英回过味来了。
这个时代文化娱乐生活何等苍白贫瘠,尤其是大周若非遇到战乱,便没有宵禁一说,这夜里各色消遣娱乐物事便不少,这听看戏曲儿怕就是老少兼宜雅俗共赏最受欢迎的一门娱乐活动了。
而且这京师城还不一样,不少官员的家眷未必就带到京中来了,所以这夜里便更无去处,自然就喜欢这等场合了,总比去逛那楼子里更体面一些吧。
“湘莲大哥,若是你有兴趣,其实你可以自家找人出头经营一个班子,至于说那楼台,寻个去处,多找些人来便可以搭伙做起来,这般营生估计还有不少收益,……”
冯紫英倒非信口一说,他见这柳湘莲似乎还真有点儿栽在这一道里不想出来的模样,但要让他去专门干这个,那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寻个外人来撑台面,然后找几个人来作东家,既能满足了喜好,还能成为一番营生,倒也不错。
另外他也还存着其他一些心思,这等场合却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而且京中官员亦喜这等场合,那么若是能作为一个合适的平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应该是一个很有用的所在。
柳湘莲微微意动,“此事却未想过,而且这般营生做起来,怕也不易,我见那绕梁阁诸般应酬打理,那也是颇费心思,内里门道也不懂,……”
“湘莲大哥,没哪一行容易的,你不做怎么知道里边的门道?”冯紫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琢磨琢磨,也可以再看看绕梁阁那边的情形再说,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二人正说间,却见瑞祥一路小跑过来,“爷,乔老爷府上来人,请爷过府一叙。”
冯紫英颇感惊讶,这么早乔师就找人来招自己?
前几日里庶吉士馆选一过,冯紫英就去专门拜会过乔师和齐师,这才过了两日,怎么地乔师又来招自己了?
和柳湘莲道了别,冯紫英便赶紧去往乔应甲府邸。
乔应甲住南熏坊的甜水井,那里也是达官贵人们主要聚居区,和冯府所在的丰城胡同隔着一个宫城。
“紫英,你大伯追封呼伦侯,你家是怎么打算的?为师记得你们冯家在京中并无近亲,临清那边都应该是隔着比较远的旁支远房吧?”
乔应甲的直接询问倒是让冯紫英一愣,什么时候对这等事情也关心起来了?要说乔师该是对这等封爵不太感兴趣的才对。
“是。”冯紫英赶紧回答道:“弟子已经给家父去了信,至于说这袭爵一事,多半是要等家父回信,不过弟子以为这袭爵怕也不是近期的事情吧?弟子无意袭爵,只是我大伯这一支,我母亲有意要让我兼祧,以便于承袭我大伯一房香火,顺带也可以袭爵,……”
“袭爵与你走士林文臣之路并无关碍,当然可能或有一些非议,你若不袭爵,你父亲的神武将军难道也不袭爵么?”乔应甲皱着眉头问道。
大周文武分途,文官从不封爵,但武勋子弟袭爵之后走文臣之路也非没有,只是大多都是主动将爵位让给自己兄弟或者交给儿子袭爵,像冯紫英这种一脉单传又如此年轻没有子嗣,甚至连庶出兄弟都没有一个的还真是少见了,而且现在还面临着其大伯追封之后就需要袭爵的问题。
“弟子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话,待到日后成亲有了子嗣,袭爵便由弟子子嗣承袭。”冯紫英顿了一顿,“弟子觉得若是弟子自己袭爵的话,反为不美。”
乔应甲内心还是希望自己弟子不要袭爵的,因为文官袭爵的话很容易会被整个文官群体排斥,视为另类,本身武勋子弟这个身份好不容易通过青檀书院读书和考中举人进士庶吉士淡化了,这要袭爵又要引起关注。
但若是放弃肯定太可惜了,不是每个子弟都未来都可以考中举人进士的,再不济你也可以把爵位让给自己庶出子来承袭,那也是一桩美事。
“此事待你父亲回信之后,你再斟酌吧,那你兼祧一事,婚姻问题可曾考虑了?”这恐怕才是乔应甲今日招冯紫英来说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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