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孙好忠的家就住在半边楼最外侧三单元的五层顶楼。如果消防队再晚一点到,火势再进一步蔓延的话,接着被大火吞掉的就应该是他们家,现在那个房子把着西山,画着巨大街画的墙壁成了他们家的外墙。

进家门之前孙好忠把手里的砖头放在了门旁,垫在一盆薄荷下面,薄荷长得很好,香味浓烈,防止蚊虫进门,还能泡水喝,他们家大门口地下铺着一块红色的镂空的塑料擦鞋毯,刷洗得很干净——细节让人觉得这家人是会过日子的。孙好忠的妻子把我们让进屋里去,给我和袁姐到了水喝,还问我小姑娘要不要喝个酸奶,伊利的。我们马上能来让她充满感激,并不知道丈夫拿了砖头去找我们,她的每根手指都像葡萄藤蔓一样卷曲着,尽量往衣服的长袖子里面藏,人要站稳当得扶着桌子,努力维持体面。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大姐——这是袁姐教的,凡是看上去应该叫姨的,一律叫姐,这样好办事儿——孙好忠的妻子说叫什么姐呀,我孩子都比你大了。

袁姐放下杯子,四处撒目:“是哪个屋漏雨呀?带我们看看吧。”

我们从那个兼做玄关饭厅和客厅的带有炒菜气味的空间被往里领了两步,孙好忠的妻子打开一扇房门,我在这时看见了孙莹莹。

那个女孩儿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椅子宽大,人是瘦的,小的,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她蜷缩着双腿,膝盖上架着一本书,在自己的房间里还带着一顶宽边渔夫帽,黑头发又长又厚,有欠光泽,一直垂到腰,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来看到我们,小小的白皙脸孔,目光明亮,尖下巴。

她的小房间不过十米见方,除了床和她坐的椅子,几乎没有家具,不过窗台上地上搭着架子满满摆着各种绿植,高矮错落,大小不一,巴掌大的或纤细如针的叶子,白色的还有紫色的花,空气里有花香和土壤的潮湿,两只鱼缸,里面是颜色艳丽的热带鱼… …跟这情景不太搭配的是房间地上放着的两个塑料脸盆,接着从天棚上两道大裂缝里渗下来的雨水,雨水噼噼啪啪地连成线,布成断续的帘子。

我看着孙莹莹,孙莹莹也看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

此时的我还没有听张阿姨说过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和厄运,这个陌生的姑娘以一种让人意外的形象和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她像是我喜欢的二次元里的人物,从漫画书里撕下来,书页被轻轻抖一下就变成了眼前的现实:雨林一样的房间,里面住着个长头发的穿着白衣服的仙女,不跟人说话。

我被这个孙莹莹给镇住,好久没吱声,几乎忘了自己来他们家的目的。袁姐不一样,她是现实的,利落的,告诉我,拍照,这里,天花板上的这两大道,还有那边,看见没有,墙角那边还渗水呢,这是楼顶上面漏了呀,这房子得大修,要不然就成危房了… …

我带着一点好奇,一点私心,把孙莹莹拍进了照片里。她觉察到了,看看我,又看了看袁姐,复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完全不被干扰一样,完全没有生活在这里一样。

袁姐答应孙好忠,雨停了就找工匠来给他们家修房子。老孙紧紧握着袁姐的手,又是感激,又不是完全信任,那什么,你说定了是不是?你说话算话是不是?我可信你啦?我说袁书记呀,你看我拿着砖头去找你们也是逼急了呀,我不是想要闹事儿,房子漏雨漏成这样,这可让人怎么住呀?

袁姐用力地把手往外抽,是是是,我答应了,老孙你松手呀,你不松手我怎么回去办事儿呢?

社区书记袁姐说到做到,雨过天晴,熟悉的师傅被她请来看现场,房间楼顶都勘察过了,给了她一个熟人报价:五万块。

两周后有台风过境,大暴雨要来了,给老孙修房子的这笔五万块要去哪里弄呢?

… …

有人把漏雨的危房装饰成了热带雨林,有人把豪宅住成了垃圾堆。

袁姐被如何给给老孙家弄到修房子的钱愁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胡世奇原本就不光滑的脸上又开始长痘子了,一长一大片,满脑门都是。我们两个坐对面,他这样对他自己其实影响不大,但是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就真是不开心,便劝他去医院看看皮肤科,要不然吃点燕窝吧?温和地补点雌性激素,虽然胸部有可能会发育,但是你脑门上的痘子就没了呀… …

老胡恨恨然看我:“你花钱给我买燕窝吗?你花钱我就吃,胸部发育我也不怕了。”

“这个还是得你自费吧… …”

老胡拿出镜子照,心疼自己:“你还敢说风凉话,这都是给我愁的!”

——把老胡给愁成这样的是个七十二岁的翟大爷。

翟大爷住着山水佳园最大的一套368米户型的房子,他自己原本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老伴是医大二院康复科的护士长,传说中翟大爷家被护士长打理得有多干净呢?说他们家不用的旧床单扔到废品回收站去了,被不法商贩装起来叠好放袋子里当新床单卖,就这么神奇。

可是自从翟大爷的老伴前两年去世之后,翟大爷换活法了。两年,整整两年,别说家里的旧物了,就连生活垃圾也不扔,不仅生活垃圾也不扔,他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去翻回收箱和垃圾堆,把别人家扔的东西往自己家里捡。我跟胡世奇大致算了一下:像翟大爷这种单人家庭,一个月产生的生活垃圾在50-70公斤左右,乘以十二个月,再乘以两年,再加上他从外面往家里带回来的,翟大爷家中现在应该是已经储备了至少两吨左右的垃圾。

臭鱼烂虾果壳废渣,塑料袋纸壳子臭鞋子破椅子,最让人不得其解的是,有一次同小区隔了两栋楼的邻居重装卫生间,家里拆下来的坐便那天晚上临时放在楼下,天黑一个没看住被翟大爷捡回家了,我们在小区的监控里看到单薄的翟大爷把别人家拆下来的坐便抱起来搬走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叩问到了:他这是要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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