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群马县。
猛然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吵醒,藤原拓海凭身体的条件反射,就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摸索加按铃的动作。
闹钟停了,他人也醒了。
只是与以往单纯因睡眠不足导致的眼神惺忪不同,在黑暗中坐起身来,开始环顾四周时,他脑海中始终是一片茫然。
就算暌隔八年,他也不可能认不出这是自己曾经的卧室。
毕竟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直到二十岁那年前往英国闯荡前,都没离开过的位于豆腐店二楼的房间。
问题在于,他明明记得自己应该在位于英国的住所里,通过电话与留在日本比赛的美佳说了晚安。想着明天要早起给学生上课,备完课就早早睡了,
怎么会一睁眼,就回到群马县的家里来了?
藤原拓海的脑子,几乎是随着那“咔嚓咔嚓”一下下扭动的秒针,迟钝地转动着。
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地倒抽了口凉气,接着双手颤抖着,朝双臂和双腿上急切地摸索。
——没有。
清晰地确认了这一点后,藤原拓海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心也瞬间跳得飞快。
他的记性再不好,也绝不可能会忘记那一起事故的:那一场几乎象征着他无比痛苦的人生转折点的,传承轴事故。
坠身谷底的他即使被及时营救上来,伤势依然十分严重,不得不住院了小半年。
后来经过了一年的艰难复健,他才能重新站起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
但他身为车手的光明前途已经彻底毁灭,只留下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
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更别说梦想折戟后的他还幸运地得到了一份大学讲师的合同,成功在英国扎下了根来……
不只是心理咨询时这么安慰他,藤原拓海也一直这么开解着自己。
——直到现在。
按着仿佛砰砰作响的胸口,他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释然过。
“神啊。”
藤原拓海喃喃低语,脸上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他从不信神。
神为什么会那么慷慨,突然赐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意识到冰凉的泪水沿着脸颊滚下时,藤原拓海才如梦初醒,赶紧将它胡乱擦去。
“喂!臭小子醒了没有?怎么还不下来!”
还是老爹藤原文太那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从一楼传来,才把他脸上的恍惚给彻底击碎了。
“别催了!马上来!”
他下意识地吼了回去,愣了愣,忍不住笑了出声。
大热天的房间里只有风扇,他嫌热,是穿着短袖躺上床的,这时就帮他省了穿衣服的麻烦。
在以三分钟的神速完成了洗脸刷牙下楼的操作后,藤原拓海踩着陌生又熟悉的台阶下到一层。
迎面而来的,除了他老爹那标志性的烟臭味,就是叼着烟说话的含糊声音。
“闹钟没设好吗?半天都没下来。”
穿着白背心的藤原文太一副典型的糟老头子模样,这时背对着他,正在做最后的忙碌。
听到他脚步声后,他头也不回,只不爽地催道:“豆腐已经装好了,你直接出发,不然快迟到了。”
“喔。”
藤原拓海定定地看着平白年轻了好多的老爹,再次感到冲击力十足。
而半天没等到他回复,藤原文太不由憋着火,回身看他。
拓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应声:“知道了。”
习惯了自家蠢儿子整天发呆的样子,他这时的反应迟钝并没有让藤原文太多想,只当是还没睡醒的原因。
看到藤原拓海出了家门,同手同脚地朝左侧停车的地方走去时,他额头青筋一跳,忍无可忍地提醒:“你钥匙都没拿,还准备怎么开车?”
“哦哦。”
藤原拓海赶紧转身,讪讪地从藤原文太卒不忍睹的眼神里接过了车钥匙。
藤原文太无奈地叹了口气,重重说:“别发呆了!”
藤原拓海讷讷点头。
刚重回十年前,他什么都感到陌生又熟悉,还有受到强烈记忆冲突的迷茫。
挨了老爹的几句训,他稍微恢复了些。
但当他坐在早已经自己与信司那场比赛中彻底报废,却是曾经陪伴了他六年多的亲密伙伴的ae86里,又是抑制不住的百感交集。
他……
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他还没有出现事故,身体健康,ae86也还好好地留在车位上等他每天启动的时候。
藤原拓海心里波澜壮阔,可在藤原文太看来,他就只是一副双目无神地摸着方向盘、眼眶莫名发红的傻样,是典型的睡眠不足痴呆症。
藤原文太顿感牙根发痒。
平时拓海就够呆头呆脑的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呆。
等拓海堪称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预热车身时,他一边照例把那装了五分之四满的纸杯递过去,一边不放心地问:“你今天到底行不行?别把车撞了。”
藤原拓海本能地回复:“不会的。”
他短暂的飙车生涯里,本来就很少真正撞车。
唯一撞的一次,则惨烈到带走了所有希望。
得到肯定答复的藤原文太,还是一点都不感到放心,只觉头痛得厉害。
笨手笨脚的儿子发动车子时,他拧着眉头,双手抱臂,松垮地站着。
直到将86目送到路口,看着车拐走时,他眼底掠过了一抹狐疑。
……那是什么?
他动作顿了顿,顺手把才抽了几口烟给熄灭了。
脑海中回放着刚才拓海转弯时采用的角度,脑海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拓海是被他从小精心培养的车手苗子,就算还是个技术欠佳的嫩苗,但每一片叶子的样子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可刚才那个转弯的动作,绝对不是拓海平时的开法。
藤原文太作为退役的拉力赛车手,眼光不是一般的老辣,更别说是对他亲手教出的拓海。
那个入弯的路线,要更老辣,更简洁。
——也更快。
藤原文太紧紧地皱起了眉,重新点了根烟,不知在想着什么。
半小时后,送完货的ae86回来了。
藤原拓海将车刚一停稳,藤原文太就走了过来。
他低头扫了几眼轮胎,瞬间就通过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磨损角度和程度而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实在荒谬。
不等沉默的藤原文太开口,通过跑了一趟秋名山而完全平复心情,接受了重来一次的现实的藤原拓海,就抢先说:“老爸,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嗯。”藤原文太心里微沉,面上却毫无表情,直接踩着拖鞋转了身:“进来吧。”
在狭小的客厅里,藤原拓海与藤原文太隔桌坐着。
父子俩都神情平静,拓海并没有丝毫隐瞒,直接把自己身上的离奇经历一五一十地托出了。
在讲述那场惨痛的车祸时,他的语气也是轻描淡写,但藤原文太捏着烟的手指还是无意识地用了大力,直接将烟身给捏断了。
烟草散了他一身,他似乎也毫无感觉,甚至连盘腿的角度都没有变动过。
直到拓海干巴巴地把那些旧事说完了,面对这个一夜之间心理年龄就突然大了十岁的儿子,平时本来话就不多的父子俩,这下更加是相顾无言。
文太不开口,拓海更不会说话。
不知道面对面地坐了多久,藤原文太才缓慢地换了个姿势,缓解了下僵直的两条腿。
他各方各面都感到很不自在,不由嘟嘟囔囔地抱怨:“这种秘密你应该自己保守啊,干嘛告诉我。”
藤原拓海惭愧地低下头:“抱歉。”
藤原文太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曾经走到拿到wrc资格的那一步,甚至能教学生,那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
藤原拓海愣了愣,有些意外:“老爸……”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能轻易说出“再过几年我就能超越你吧”的傻乎乎的话的藤原拓海了。
在孤身去往英国闯荡,摸爬打滚过后,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能在暗地里一步步培养自己、还能轻易在主场上击败他的老爸有多厉害。
藤原文太沉声说:“时间已经证明过一切,现在能教你的只有更多的比赛,更多的经验,而不是我个人能力所及的了。”
藤原拓海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藤原文太轻哼一声,淡淡地说:“车子的悬挂,刹车,变速箱那些,你懂的已经不会比我少,自己看着办。新引擎还要等一个月才到,等到了之后,你自己直接去政志那边换。”
现在的86虽然由他亲手调过许多设定,但到底只是被他拿来训练拓海这个新手用的基础车子。
既然拓海已经成长到足够参赛的地步,他就不用再循序渐进了。
出乎文太意料的是,藤原拓海却有些为难地拒绝了:“呃……老爹,引擎可以先不换吗?”
藤原文太睨他一眼:“随你。”
说完这话,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场从头到尾就感到很不自在的对话。
于是站起身来,在拓海不安的眼神中,随口补充:“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当然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之前你送豆腐赚的钱,我明天也给你,让你自己支配。”
“那怎么行?不用的,我——”
藤原拓海听了这话,当场面露诧异,赶紧拒绝。
藤原文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上去吧!但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到底多大,明天还要上课的。我可不想你半路退学,惹学校里的人找我麻烦,起码撑到毕业。”
这话一出,拓海果然僵在当场,然后乖乖上楼去了。
藤原文太听着他的脚步声,不由失笑一声。
虽然心理上突然间大了十岁,但拓海还是自己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儿子。
他唯一曾经寄予在拓海身上的,能称得上是期许的东西……
就单纯的只是想让车技被培养出来的对方,能去到他没去到的大世界,做一些他当初没能做到的事情而已。
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那傻孩子要活得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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