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前一片白雪皑皑, 将整个天地覆盖成了白色。

就连堆放在围墙下的几摞木柴都盖上了积雪, 屋檐下挂着冰凌子。

大雪纷飞连下了半月，天愈发冷了。

一个穿着狐裘锦袄的少女提着篮子快步从雪地尽头走来，来到一间青瓦院子前。

“谢执哥哥，我来了！”少女轻唤一声, 推开栅栏走了进去, 将双手放在嘴前哈着热气，不住地跺着脚, 一边道，“好冷啊。”

她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 鼻尖也红了,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灿若星辰, 带着明媚清灵的笑意。

院子半开的窗下，一身着月衣长衫的少年正在执简苦读, 听得少女的声音，连忙放下竹简走了出去。

少年几个大步走出房间，在院中接过少女手中篮子, 伸手拍了拍挂在少女耳边发梢上的雪沫，柔声责怪道，“昨日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再来了吗。家里还有食物, 你不用每天都送来的。外面这么大的雪, 路又滑, 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

少女眉眼弯弯, 歪头一笑，“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嘛,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见少年还是皱着个眉, 又解释道，“谢执哥哥不用担心，我是瞒着我爹悄悄出来的，我骗他我去采杏家了，他不知道我来你这里。”

少年无奈地叹口气，“胡闹。”

少女也不怕他，朝他甜甜一笑，“好了好了，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谢执哥哥快进去屋看书吧，我去给你做饭。等会儿做好了再来叫你。”少女推着那叫谢执的少年往屋中走。

掀开门口毡帘，屋中火盆的热度传来，顿时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

少女凑到火盆前搓了搓手，转身见谢执拿来一个汤婆子放到她手里，“暖暖手。”

“不用，反正待会儿要烧火，炤台前暖和着呢，还是谢执哥哥你用吧，大冬天的写字手可僵了。前两天我爹逼我抄郡志，我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被我爹好一顿训斥呢！”少女煞有介事地道，笑盈盈将汤婆子放回了少年手里。

谢执拿她没法，只得将她冻得通红的双手拉过来，捂在自己掌心裹着汤婆子给她暖手。

少女的手指纤细柔软，触上却冰凉刺骨，谢执不由皱眉，“还说不冷，都冻成这样了。”

少女脸颊微微泛起羞红，悄悄抬眸看了少年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呢。

谢执不妨对上她的眸子，一愣，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手，将汤婆子塞在少女手中，不敢再看她，匆匆道了句，“我去看书了。”转身进了里面书房。

少女抿唇笑了笑，高高兴兴提着菜篮子进了后面的厨房。

少女名叫百里月，是这百里郡郡长的女儿，原也算是从小衣食无忧家中娇养长大的闺秀小姐。

她从小与西城谢家定下婚约，谢家祖上原是一门旺族，只是近些年营生式微，没有曾经那么富裕。不过谢家少郎谢执一表人才饱读诗书，是个秀才，打算三年后进京赶考，只待中了进士便能光耀门楣。

只可惜事与愿违，就在去年，谢家父母去茶谷马道赶货的途中遭到一伙马匪打劫，不仅载着全部身家的货物被劫，一行人也纷纷命丧马匪刀下。

祸事一出，家道中落，谢家就只剩下谢执一人。

谢少郎默默给父母办完丧事，遣散了旧仆，将自己关在屋中寒窗苦读，立志一定要考上两年后的秋闱。

只有入朝为官，掌兵掌权，他才有能力清缴马匪，为父母报仇，也为无数命丧马匪刀下的商旅行人肃清道路，让天下太平。

其实在谢家被马匪截杀的消息传回后，郡长百里斋也曾派出一千郡兵前去清缴马匪，但那些马匪不知从何处夺来精兵利器，又彪悍擅战，那一千从没有实战经验的县郡兵最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可见马匪之患已经祸害到一方百姓。

谢家只剩谢执一个人了，百里月担心他独自一人刻苦读书，怕是连自己的日常生活也照料不好，便时常偷偷过来帮他洗洗衣裳做做饭。

原本天真烂漫的娇小姐，为了自己心上人也愿意洗手作羹汤。

爹爹不让她来，她就想方设法偷偷跑出来，就算每次回去都要被爹爹训斥一顿，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心生甜蜜。

她终于能为谢执哥哥做点什么了。

百里月进了厨房，挽起袖子，戴上围裙，将带来的菜摘洗干净，又去炤台生了火，淘米蒸饭，下锅炒菜，很快，家常可口的三菜一汤就做好了。

虽然谈不上多美味，但也都是她找家里的厨娘学了好几天才学会的。

百里月将饭菜端进屋子，去书房叫谢执，“谢执哥哥，饭做好了，快出来洗洗手吃吧。”

谢执走出来，见她挺翘的鼻尖沾了一道黑乎乎的锅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他默了默，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什么？”少女不明所以，摸了摸脸，手指上的黑灰反而将半张白净脸颊都抹脏了，像个小花猫，还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他。

谢执眼里闪过一抹温柔笑意，抬手用帕子细细帮她擦干净脸。

百里月呆呆站着，任少年在自己脸上擦拭，脸颊慢慢变得晕红，一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羞涩地扑闪着。

“好了。”谢执低头，将擦了她脸上黑灰的手帕折起来放进怀里。

百里月笑起来，“快来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她拉着少年在矮桌坐下，递了筷子给他，又舀了碗汤，“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谢执视线在桌上的饭菜扫过，最后定在少女的双手上，抿唇，双眸黯了黯。

那本是一双如青葱玉缎般白净无暇的双手，如今却为他干起粗活，满脸沾上锅灰。

少年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他一定要让她过上富裕享乐的生活。

“快喝啊，尝尝这汤味道怎么样？”百里月捧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这可是她昨晚央着厨娘学了好几个时辰的滋补汤。

谢执没做声，低头喝了几口，抬头冲她一笑，“嗯，小月做的汤真好喝。”

百里月顿时笑靥绽开，得到他的喜欢，再多的劳累也不觉得辛苦了，她像只停不下来的小蜜蜂一样给他夹菜，将他面前的饭碗堆得一座小山似的，“快吃快吃，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

谢执看着少女一边笑一边忙碌，心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几乎要溢出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哽了哽，埋头将一大碗饭菜全吃光了。

百里月见他喜欢吃自己做的菜，感到无比满足，倒是自己慢活半天，没顾上吃上几口。

谢执默默夹了菜放进她碗里，“小月也吃。”

“嗯！”百里月冲他一笑，觉得吃进嘴里的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香。

屋子里的火盆毕啵燃着，暖暖的热气萦绕在整个房间，门口的毡毯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少年和少女围坐在矮桌前，桌上摆着普通的三菜一汤，两人有说有笑，温馨平淡。

吃完了饭，谢执要帮忙收拾碗筷，被小月推开，“这些我来就行了，谢执哥哥你去继续看书吧。”

“无妨，刚吃完东西，收拾收拾就当消食了。”谢执执意不肯，收了残羹去厨间清洗。

小月拗不过他，便只好由他去。

无聊地坐在屋中烤火，突然想到什么，百里月起身将今日出门时放在篮子里的一个布包拿了出来。

这是她昨晚刚为他做好的冬衣，天寒地冻的，他日日坐在窗下读书，身体遭不住，得多加一件厚衣裳。

她便花了几天时间，给他裁做了一件冬袄。

背着他做的，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等会儿让他试试看。

谢执收拾完出来，小月便神神秘秘地靠近他，将两手藏在身后冲他笑，“你转过去。”

“做什么。”话是这样问，但谢执还是配合地转过身去。

其实他出来时，已经看见她藏在身后的冬衣了。

自从他双亲去后，小月就时常以关心他的借口来给他送各种吃穿用度，谢执婉拒多次，可她非但不听，反而惹得她生气好几天不理他。

谢执无奈，但也心知这样下去，定会惹得她爹爹不悦。

虽说两人从小就有婚约，可现在尚未成亲，他暂时也还没有能力给小月安稳富足的生活。

正因为这样，谢执更不能让小月再三天两头往自己这里跑。

他现在的日子虽说是清苦了一点，但左右也就一个人，寒窗苦读本就该经历这些，拮据些没什么，他不想连累小月背上不好的名声。

百里月并不知道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举着自己亲手做的冬衣在他身后比量，开心地道，“不大不小，刚刚好呢！”

又悄悄得意地嘀咕一句，“我就说嘛，不用比我就知道你的尺寸。”

谢执转过身来，温和双眸一瞬不瞬看她。

小月将衣裳披到他身上，眉眼弯弯，“你快试试，这是我给你做的冬衣，看看合不合适。”

少年低头，轻轻摸了摸身上柔软暖和的棉衣，柔声道，“小月给我做的，定然是合适的。”

“那你喜欢吗？”小月期待地问。

“嗯，喜欢。”

“那快穿上，给我瞧瞧。”

谢执穿上新衣裳，月色的斜襟夹袄长袍，穿上身长玉立的十八岁少年郎身上，不仅没有将他显得臃肿，反而衬得他芝兰玉树清润如玉。

都将小姑娘给看呆了，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了半晌，“谢执哥哥，你穿起来真好看。”

少年回她一笑，“是小月做的衣裳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少年少女的美好情意在眉宇间藏不住。

火盆里的木炭毕啵一声，溅起火星，惊醒对视的两人，双双移开视线，心跳如雷。

外面天色已不早，谢执换下衣裳，去门口拿了把油纸伞，“我送你回去吧。”

小月点头，“好啊。”她自是希望多点和他独处的时间。

一掀开毡帘，门外铺天盖地的飞雪就迎面而来，冷意顿时袭卷全身。

百里月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执又回去，将方才那件新冬衣拿来，裹在小月身上。

“你干嘛呢，这是给你做的，是让你穿的，你怎么给我披上了。”

“我不冷，你先穿着。”少年不准她脱，固执地给将她裹成一个圆滚滚的粽子。

小月低头看了看，嘟嘴，“我穿这个好胖啊，像只熊一样。”

少年眼里闪过笑意，揉了揉她的发顶，撑开伞，“走吧。”

两人并肩行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天色已黑，但月亮挂在梢头，映着白茫茫的雪地，倒也能看清路。

道旁的树木坠满了冰凌子，偶尔会有树丛上积雪哗啦掉下来，地上踩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少女身姿本就纤细，矮了少年一个头，裹了他的衣袍，更是圆滚滚的像只小松鼠。

路面打滑，她不小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谢执连忙扶住她，“小心！”

小月低头，看到他的手掌正好握在自己手腕处，抿嘴一笑，然后抬头悄悄去看他。

谢执待她站稳，就要收回手。

“哎别！我怕滑。”小月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手掌交握。

谢执一顿。

“我……我这鞋底太滑了，你、你牵着我走吧。”少女红着脸吞吞吐吐道，不敢再去看他，低着头眼眸滴溜乱转，怕被他发现自己在撒谎。

少年什么也没说，将油纸伞换大另一边，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少女弯唇一笑，心里甜得像吃了蜜。

她轻轻感受他的手掌的温度，他虽然看起来清冷寡言，但他的手心却是热的，指腹比她的粗糙，许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笔茧，攥着她的小手时让她很有安全感，也很有满足感。

两人默默无言走着，谁也不愿打破这静谧美好的时刻。

一直走到西郡村小道，再沿着几条宽巷子穿过去，就是郡长府邸了。

百里月的家就住在那里。

谢执只能送她到这里了，要是让她爹看到她又偷偷跑出来和他在一起，指定又会责骂她，也会迁怒于他。

他在巷子口站定，转身看向小月，抬手替她拍去肩头的雪花，喊她的名字，“小月。”

“嗯？”少女仰头，盛满星星的眸子晶莹地望着他。

谢执沉默少许，才道，“往后你别再来了，洗衣做饭我都可以自己做，我不想你为我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