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斯白犹豫看了她一眼, 不过还是朝她走了过来,眉头轻拧,到了厨房门口时停下脚步, 问了一声,“有事?”
大概是没想到这时候苏烟还在厨房,那天听了她的话, 楼斯白在心里留了疑问, 也不清楚苏烟到底看书学习是真, 还是有意接近他是真?不管心中怎么想, 他之前答应了的事会说到做到。
但也仅至于此, 除了帮助她学习, 其他的不会多想。
而对苏烟,他也会尽量疏远一些,这个女人虽然人不坏,但花心却是不假的, 一会儿是王红斌,一会儿是王学农,还有那个朱小聪……他不想最后落到跟他父亲那样的地步。
楼斯白压下心口的烦躁, 脸色漠然的看着苏烟, “我还有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烟就直接伸出手将人拽进了厨房,手上劲儿不小,拽进屋子后小声道:“当然有事了, 没事叫你干嘛?”
说着将人按在小板凳上坐好,然后掀开锅盖,锅里贴着四个咸菜饼,其中一个被啃了小半, 是她刚才没吃完的。
苏烟给他手里塞了一个好的,她没有坐下,“你快吃,中午看你都没吃几口就出去了,下午肯定饿。”
转过身噔噔噔跑到灶洞前面蹲下,从灶洞里掏出一个小瓦罐,今天中午苏烟做的饭,做完饭楼斯白就出去了,苏烟就偷偷熬了点绿豆汤,她还在里面放了两块冰糖。
这种用柴火和瓦罐熬出来的绿豆汤最好吃了,保留了食物的原汁原味,吃起来粉粉的,甜丝丝。
苏烟爱吃,但瓦罐太小了,根本不够分,所以苏烟每次都是轮到自己做饭时偷偷熬上一点,不给别人吃。
她用钳子小心翼翼将瓦罐夹出来,夹到灶洞口时,再用丝瓜络子包住罐子口端出来。
知青点很穷,穷到连抹布都没有,平时洗碗用丝瓜络,也没有清洁剂那些,做饭不放油,洗锅洗碗直接用清水洗就能洗干净了。
一开始苏烟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干脆当做没看见。
苏烟将瓦罐里的绿豆汤倒出来,两碗,刚好跟楼斯白一人一碗。
楼斯白的那碗放在锅灶台上,她则捧着碗走到楼斯白对面坐下喝。
碗里的绿豆汤有点烫,苏烟吹了两口,对面楼斯白一脸复杂的看着她,手里的饼没吃几口,看到她一脸幸福满足的喝了口汤,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饼,饼外面酥酥脆脆的,一口就咬开里面的咸菜,咸菜还包裹着鸡蛋,他顿了一下,怀疑这鸡蛋是昨天她去鸡笼收鸡蛋时偷偷藏的。
楼斯白没说什么,换做别人他可能会觉得这样做不好,但是苏烟,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这事很正常,她拔个花生都能一边拔一边偷吃,胆子大的不行。
楼斯白心情突然变得很微妙,因为他发现苏烟不是对谁都大方的,对于不熟悉的人抠抠索索的厉害,武建国朝她借个针线,她第二天一早就跑过来催,生怕武建国不还了。但对于熟悉的人,却格外大方,比如之前的王红斌,还比如现在的自己。
楼斯白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将自己和王红斌比较起来,但想到这里后思绪却没办法停止,苏烟以前对王红斌好,那是因为王红斌是她的对象。
那现在的他呢?苏烟又是为了什么?
这点楼斯白想不通,也不愿意深想。
楼斯白没说话,苏烟还以为他是心情不好。
见他手中的饼吃完了,又给他塞了一个,还起身将他的绿豆汤端过来,绿豆汤已经凉了一些,可以手直接拿着。
苏烟将汤放到他手中,嘱咐一声,“温度刚刚好,你快喝,喝完胃就不难受了。”
楼斯白手上动作一顿,突然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乌黑的眸子清泠泠的,掠过一丝波澜。
苏烟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自己什么身子心里没数吗?像这种胃病,平时一定要注意饮食,看着不是什么大病,但疼起来也是折磨人。”
“不管什么事也没有身体重要,你自己要多上心,下次我要是没注意到那怎么办?”
觉得他这人看着靠谱,但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
楼斯白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他也是没吃多少被她发现了,还跑到厨房这边来,拿着一根木棍挠他的脚,将他从房间里叫出来。
心里一阵恍惚,也不确定是不是巧合,整个知青点也只有她注意到这些,注意到他没吃饭,注意到他有胃病,还注意到他爱看书……
哪怕他不愿意深想,这会儿看着手中的绿豆汤,心里还是有种奇怪的感受。
他想到今天来找他的女人,那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七岁之前,这个女人其实对他很好,脸上总挂着笑,每天会给他做好吃的饭菜,大院里的小孩都羡慕他有个漂亮温柔的母亲,他也一直很得意。
可这一切都在七岁那年发生变化了,父亲突然牺牲,拿到抚恤金后,那个女人哭着将他送回老家,然后一转身投进别的男人怀里。
他清楚记得,那是住在他们楼下的叔叔。谁都不知道,那两个没什么交往的人怎么会突然走到一起。
在他父亲死后三个月,那个女人就改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开始楼斯白曾经试图找过她,是她自己写信回来警告他以后别来往了。
以至于这么些年,他都快忘记她的模样。
现在突然来找他,还一开口就要钱,楼斯白其实有些想不通,她为何可以理直气壮做到这般。
小时候,姑父骂他是没妈的孩子,堂哥堂姐说他是外人要赶他走,学校里的孩子嘲笑他是孤儿……
他曾想过,要是她看到这一切会不会心疼?后来就渐渐麻木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也挺好的。
楼斯白抬起眼睛看了苏烟一眼,有一瞬间,他很想问一句,如果哪天她的孩子父亲没了,她会怎么做?
但想想又觉得没意思,这话他不应该来问她的,明明两个人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何必拿这种莫须有的事来试探她。
而且,苏烟再如何,也不至于像那个女人一样冷血。
苏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抬手摸了下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楼斯白对上她的视线,看着她琥珀色的干净眸子,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低下头喝了口手中的绿豆汤,淡淡说了一声,“绿豆汤很好喝,谢谢。”
苏烟听笑了,眼里掠过得意,毫不客气道:“那当然了,也不瞧瞧我是谁,不是我吹牛,整个知青点,我的厨艺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她看着楼斯白,见他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有点蹬鼻子上脸,赶紧跟着说了一句,“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给你做,就给你一个人做。”
说完抿起唇笑,眼睛直勾勾黏在他脸庞上。
楼斯白心口猛的一跳,下意识抬起眼睛看她,两人视线对上,他注意到对面苏烟红了脸颊,她咬了咬唇,眼睛大胆又炙热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隐晦话语,他还能自欺欺人说她是粗心说出口,现在这样,他反倒不知道如何找借口了。心里莫名跳的有点快,她前几天说请教知识不是因为好学,只是因为喜欢他,这是真的?
楼斯白心里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突然都想不起来今天那个女人来的事,只想着怎么回应,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苏烟的,他跟苏烟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他觉得苏烟和那个女人不一样,但……他们还是不适合,不论是家境、性格还是平时的生活习惯,两个人几乎没有共同点。
她身边还不止他一个男生,她之前跟王红斌好过,王红斌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她跟王学农走的也很近,王学农不止一次在男生屋子里说后悔前段时间拒绝了她,还有那个朱小聪……
但不知为何,拒绝的话像是卡在嗓子里,怎么都说不出来,他想到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她偷偷给他塞吃的,她将书借给他看,她会记得自己的胃病……
看楼斯白沉默不语,苏烟怕过犹不及,赶紧弥补,脸上重新露出甜甜的笑,歪着头凑近他,一脸无辜又乖巧的样子亲近道:“好啦好啦,不逗你了,跟你开玩笑的,你想吃我还没那么多的绿豆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还天天给你做?”
嬉皮笑脸的样子,仿佛真的是开玩笑。
但楼斯白听了这话,心里不仅没有跟着松口气,反而一沉。
苏烟还在笑着,然后拍了他两下,放低声音解释道:“我跟人家说我喜欢你,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周燕就问我为什么看高中的课本,我能怎么办?只能拿你出来顶事了,谁叫我跟其他人不熟呢。”
完了叹了一口气,“那天听到她们说以前高考的事,我当天晚上就做梦了,梦到几年后高考恢复了,但因为我成绩差,你们都考走了,就我一个人还留在乡下,半夜都吓醒了。当初下乡前我爸说一定将我弄回城,可都快一年过去了,我也没能回城,所以就写信让他们将我以前的高中课本寄过来,我早做准备,万一哪天真恢复了,但因为我成绩差没考上怎么办?”
“这事我不敢跟他们说,万一传着传着变了味,说我迷信就不好了。”说完扭过头看楼斯白,眼巴巴看着他,“你不会介意的吧?”
楼斯白垂下眼睛,脸上神色淡了,好一会儿就听他说,“随你。”
他端起手中的碗,将里面的绿豆汤一饮而尽,然后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走了。
苏烟看着他的背影,也看不出他什么意思,只在身后“哦”一声,这声“哦”拖的很长,在人快要消失在门口时,突然开口说了一句,“那你平时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对我表现的太冷淡,这样显得我好像在热脸贴冷屁股,显得很掉价,你应该不会忍心看着我这么可怜的吧?”
走到门口的楼斯白猛地扭过头看她,素来平静淡漠的眉眼,此刻带了几分隐忍的火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为什么很生气,就是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欺人太甚,仿佛将他耍的团团转。
黑亮的眸子盯着苏烟看,抿了抿嘴,用生硬的声音道:“你可以找别人教,陈向东和张大山成绩都不错。”
苏烟一脸无辜看他,“可我已经跟周燕说了我喜欢你。”?
楼斯白眸子微微睁大,大概是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反应过来后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压着脾气问,“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觉得好玩吗?
偏偏苏烟仿佛没有感觉,眨了眨眼,还厚着脸皮小声问了一句,“你生气啦?”
楼斯白运了几口气,最后一扭头走了,气得不想跟她说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今天那个女人过来,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现在就因为跟苏烟说了几句话,就气得差点失控。
这也算是苏烟的本事了。
楼斯白沉着脸回到房间,房间里只有王红斌没睡,人正在楼斯白床边上鬼鬼祟祟翻着东西。
楼斯白一进来就看到他手中的书,直接走过去将他手中的书抽出来,王红斌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看到是楼斯白,脸上瞬间尴尬起来,本来想解释两句,“我……就是……”
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理由,对上楼斯白冷漠的样子,想到这些书都是苏烟的,心里又存了气,语气不善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都是我不要的。”
说完直接推开楼斯白走了,回到自己床上去了。
他声音不小,睡在旁边床上的武建国听到声音还惊醒了,抬起头看了过来。
楼斯白也上了床,将床上翻乱的地方整理好,武建国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楼斯白摇摇头,“没事,你继续睡。”
他吐了口气,这会儿也没什么看书的心情,直接躺了下来,他仰躺在床上,双手压在后脑勺下,睁眼看着屋顶。
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脑海中想了很多事,最后想起刚才苏烟得寸进尺的厚脸皮样子,没好气笑了。
下午,苏烟继续上工,一边捡花生一边偷偷往自己裤脚里塞。
她将裤子卷了好几道,趁着弯腰捡花生的时候,时不时往自己裤脚里塞一两个,动作隐蔽又大胆。
站在她旁边的楼斯白看了她好几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将头扭过去当作没看见。
塞满了裤脚,又塞衣角,反正最后晚上回到知青点做饭,她还给自己煮了一碗花生。
刚□□的花生水嫩,直接用水煮熟就很好吃,苏烟还偷偷放了一勺盐,满满一碗花生,楼斯白看到后眼里难以掩饰的惊讶,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藏这么多。
两人偷偷在厨房里开小灶,苏烟理直气壮道:“这是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咱俩分就能多吃一点,你要是不喜欢吃,那我一个人吃也没事。”
看着她这样,楼斯白沉默了一下,最后没有如她的愿,面无表情的从碗里分走一半。
可能苏烟给的饼和绿豆汤太好吃了,也可能是那个女人的突然到来让楼斯白明白了很多事,让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楼斯白的母亲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也不知道那天中午楼斯白出去跟她说了什么,人再也没来过了,楼斯白也从不跟人说他家里的事,对他母亲也一个字未提。
其他人问了一次两次,见他什么都不说,也就不再关注了。
倒是生产队的粮食分了下来,那么多淋湿的粮食,知青点就分到小半袋子,看那样子五斤都没有。
整个知青点气氛又压抑了起来,大家脸上都没了笑容,陈向东还找到苏烟,问她之前说给市里省里领导写信的可能性。
苏烟一脸无奈,“当时写效果肯定好,现在嘛……都过了这么久,我们都表现出揭过的样子,再写,人家还以为我们没事找事呢。”
而且她也不愿意得罪人,蔡队长才将她推荐给公社当老师,她在背后写信举报人家,到时候蔡队长不会恨陈向东他们,只会骂她白眼狼。
她当时说了那么多,陈向东不听,现在有什么法子?
粮食分的少了,但至少分了,生产队也占理了,说出去也没错,上面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管。
陈向东当然也知道这些道理,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走了,心里又些后悔,当初要是听苏烟的冲动一回,可能现在的结果就不一样了。
苏烟没管他。
楼斯白母亲走的第三天,楼斯白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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