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头一应所需皆备足了, 乾方的马车驾得又稳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出雍州城门至郊外了。
贺瑶清却眉头紧蹙, 心神不宁, 时不时地掀了车帘向外望去, 想来因着时辰尚早, 路上只瞧见零星几个背了包袱与她一般往东去的人。
正要出城门之际,却在城门内瞧见了熟悉的身影,贺瑶清当即叫停了乾方, 随即掀开车帘下马车去, 乾方不明所以,却也不好横臂相拦, 便只要出声劝道,“主子, 时辰紧迫,莫耽误了。”
贺瑶清却不管不顾向那人走去, 那人手持一杆烟枪,正好整以暇得望着她, 那神情, 倒似是就在城门口候着她一般。
贺瑶清三两步上前, “墨大夫, 您怎的在这处,可是要出城去?不若一道罢!”
言讫,那墨大夫却似不认识眼前人一般,捋了捋胡须道,“我不走,熬过这五天, 便好了 。”
不曾想,话音刚落,另一旁有位背着包袱手抱孩童正要路过的妇人一声惊呼,“五天?两天突厥便至,数十万突厥兵马对两万巡防兵,哪里熬得过五天!”
说罢,那妇人抱紧手中的孩童,摇了摇头便出去了。
贺瑶清心下忐忑不安,正要再上前劝说墨大夫,只墨大夫摆了摆手往另处去了,再不理她。
一旁的乾方复上前来催促,贺瑶清无法,只得上了马车。
乾方一扬鞭,便又往东面去。
马车跑了好些路,贺瑶清才想起为何方才的墨大夫好似不认得她一般,她眼下面上还贴着面皮,墨大夫自然不认得。
可她先头下马车之际,分明觉得墨大夫在候着她,那几句莫名其妙之言,亦好似是与她说的。
心下一时不明,却也多气力再抽神想这许多。
待至雍州郊外,天已然大亮,想来众人得了消息,出城的人变得多了起来。
贺瑶清时不时地掀了车帘向马车后头望着,却见出城之人少有男子,遂向乾方问道。
“我瞧着出城之人皆是妇孺,男子呢?可是待在城内了?”
乾方视线向着前头,微微侧转了头朝马车内道,“想来男子是想留在城内与巡防兵一道抵御突厥。”
闻言,贺瑶清眸中酸胀不已,回身望着身后多是怀抱孩童的妇人,再想着眼下城中还有许多人连城都不想出,俨然是要与雍州城共存亡之态,一颗心缓缓抽痛着。
按乾方的话来说,不过两天,突厥人便要至雍州城下,便是两万巡防兵死守,也守不住三天,根本撑不到李云辞回,若雍州城破,多少黎庶涂炭民不聊生。
贺瑶清倏地转头,复朝乾方问道,“老夫人呢,东珠她们呢?”
“她们想来另有人护送的。”
“当真么?”贺瑶清追问。
只言罢,乾方却不曾再应,贺瑶清见状,心下一时默然。
已然知晓乾方未必说了实话,便是东珠出了城,老夫人亦不会出城的……
马车行至郊外小径,道路自然比不得城内青石板的街道走起来那样平稳。
贺瑶清心乱如麻方寸大乱,一颗心随着马车的车轴滚动上下颠簸着。
几个时辰后,终于至鄞阳,只待入了城,从东城门出了,便是出了雍州地界。
眼下鄞阳城外已聚集了好些人在等着入城,贺瑶清抱着行李缩在车厢内的一角,因着前面人多,也不好再驾马,乾方便下了马车,一手牵着马缰,一步步向前缓步前行。
外头有孩提的哭闹声,有妇人轻声哄骗之声,还有几个男子的咒骂之声。
“人这样多,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出城去。”
“急什么,突厥还有两日才能至雍州,够你跑的了。”
那男子骤然被怼,也不恼,只嗤笑道,“你莫要在这处阴阳怪气!妇人家家的懂些个什么!李宥家的小公子眼下就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那小公子先头在雍州城便是赶马走球的好手,如今却也是这样的田地,我这般原只会种地的上去也是个死!”
蓦然闻言,贺
瑶清脑中只觉“轰”地一声炸开,也顾不得旁的,当即掀了车帘探身出去朝方才说话的男子大喊。
“你说的可是真的?李宥家的哪个小公子?”
那男子回身见是一个娇俏的妇人,上下打量一番道,“李宥家还有几个小公子,自然是那个李行澈了。”
听罢,心下蓦得一阵绞痛,直痛得人背脊弯曲,连唿吸都瞬然教扼住了。
良久,贺瑶清才颤抖了双唇,推开车门一手置于正在底下牵着马缰的乾方的肩上,迫他回身过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质问道。
“他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乾方背脊渐僵,连那紧紧攥着马缰的手都在微微战栗着,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冒起。
饶乾方默然不语,可他的模样落在贺瑶清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一瞬,贺瑶清当即瘫软了下来。
上辈子在蔺府时,李云辞如何举兵又如何势如破竹又如何在津沽殒命,皆是听蔺府的女使说的,战争如何残酷,突厥人如何可恨皆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从不曾如眼下这般,离她这样近。
阿澈,那个大雪中朝自己顿首行礼的少年,那个与阿迎一道在院中切磋却处处让着阿迎的少年,那个分明他自己还是一个不曾长大的,却少年老成时时将阿柔护在身后的少年……
如今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
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贺瑶清眸间不住得泛着热意,已是呕心抽肠凄入肝脾之态。
半晌,抬起头,朝乾方喊道。
“回头,我要回雍州城去。”
可乾方却半点不理她,只牵着缰绳随着人流向鄞阳去。
贺瑶清见状,一时怒不可遏,呵斥道,“你听到了不曾!我要回雍州城去!”
那乾方这才微微转过了头,轻声道,“军令不可违,主子赎罪。”
因着在外头,乾方不曾唤她王妃,她自然知晓乾方口中的“军令”是谁的令,可她如今管不得这些!她就是要回雍州城去,哪怕只有
一线生机,她都要回去……
可乾方仿佛是个木头,饶贺瑶清在后头如何泼闹,就是不理。
贺瑶清气急,话再说出口,已是口不择言。
“雍州城眼下正是水深火热之际,许多男子连城都不曾出,誓要与雍州城共存亡!你如今却似个逃兵一般在这里与我纠缠,乾方,你对得起谁人!”
“你莫要打着护我周全的幌子在这处惺惺作态!我眼下好得很,哪个要你护!”
至此,那头乾方终是回转过身来,唇口微张道,“待将主子送至安全之地,我便回雍州城去。”
贺瑶清这才瞧见乾方眼底泛起的红,心下一顿。
那些伤人的话,再不忍说出口了。
她知晓乾方并非逃兵,他不过是受了李云辞的之托,要护她周全。
眼下,怕是没人比他更想回雍州去。
正如他所言,“军令不可违”罢了。
贺瑶清默了又默,再开口,已不似先头那般咄咄逼人。
“乾方,你说待将我送至安全之地,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若雍州城不曾撑到李云辞回,你便是将我送至洪都亦不会有安身之地的。”
“两万巡防兵如何与数十万铁骑相抗,分明是以卵击石,可雍州城里又有哪个巡防兵往东去了?”
“乾方,送我回去罢……我有法子……或许能撑一撑……”
那头乾方转过头,面上皆是不信,却仍抱着一丝希冀,“主子有何法子?可万全?”
闻言,贺瑶清抿了唇,她又不是李云辞,手里又没有兵符,哪里有什么万全的法子,才刚所言,不过是为框他将自己送回罢了……
显然,乾方一眼便将贺瑶清看透了,继而回转过头,再不理旁的。
贺瑶清无法,只得缩在车厢内的一角,脑中所想的皆是先头旁人所说的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的李行澈,霎时,红了眼眶,颤抖了唇。
正这时,车身又动了起来,因着惯性,贺瑶清一时不察向后仰去。
随即撞在车壁上头才止
住,外头乾方亦听到了动静,“主子,可有碍?”
贺瑶清应了一声无碍,只目光却瞧着马车厢后头的一个小窗怔神,她身量小,若是从这处穿过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罢,也不耽误,当即便推开窗户,探出身,望着下面几乎一人高之地,心下一横,随即眼一闭纵身跳了下去。
索性郊外的小道上头皆是树叶铺陈,人跌落上去倒不似有多疼,只因着惯性,身子向后滚去,险些教后头的犊车给踩着了。
后头驾犊车之人亦是吓了一跳,口中骂声即起,“作甚呢!找死么?”
贺瑶清慌忙爬起身,朝那人不住地致歉,许是前头乾方听到了动静,亦转了头往这处看来。
贺瑶清无法,若要跑,她如何跑得过乾方,便只得转身隐在另一辆马车车厢后暂且不动。
那乾方果然立刻就发现她不见了,遂撇下缰绳往西跑了几步却不见有人在往回跑,又在人群中寻了一遍还是无果,乾方心急如焚,只得在一片怒骂声中兀自掀了一辆一辆马车的车帘探身入内去瞧。
可贺瑶清只在一角悄么儿看着乾方,也不跑,只慢慢地移动着身子,人又这样多,这叫乾方如何能寻到?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贺瑶清离乾方已越来越远,在确定乾方已瞧不见她时,便干脆拔腿往西跑去。
郊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待至半道,见着有人驾着马车来,便横臂将人拦下,只马车上头一车的人,自然不肯将马车卖给她,那马车前头栓了两匹马,无法,贺瑶清只得出了银子买下一匹马来。
贺瑶清原还不大会骑马,可如今要走回去那是万万不能,只得咬了牙上了马,初初只敢小跑着,索性寻常人家的马儿虽不似大宛驹那般身姿矫健,但性子却温顺许多,故而待跑了一阵,贺瑶清已然可以挥了马鞭轻抽马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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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一耽误,待回到雍州城时,已至夜幕低垂日薄西山之际,贺瑶清催马前行,却在行至半道时调
转了马头,复往寻雁堂去了。
路上除了巡防的官兵,已不见几个逗留之人,大街两旁门房紧阖,不过一个昼日,已与早上的景象大相径庭。
待至寻雁堂,贺瑶清翻身下了马,推开门,不想翠儿与绣娘们皆在,一时愕然。
众人见贺瑶清回,忙迎上前。
贺瑶清焦急道,“早间留了信,你们不曾看到么?还是巡防的士兵不曾去告诉你们?”
翠儿点了点头,声音闷闷,只道知晓了的。
“既知晓了,为何还不走?”
绣娘们面面相觑,倒是荔儿先开了口,“瑶娘,你既走了,为何又回?”
贺瑶清心下一顿,是了,她都走了却又回了,所为何?
这些人自然与她一样!
“定然是瑶娘心下有所牵挂。”说到此处,翠儿朝身旁的绣娘们回望了一眼,复道,“我们亦然,家中兄长阿耶阿娘皆在,我们走了,独留他们在城中么?”
“是了,倒不如一齐留下。”众人应声附和。
贺瑶清闻言,一时热泪盈眶,众人见状,亦是抱在一处抽噎不止。
贺瑶清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只得宽慰,“莫哭了,眼下突厥人还不曾至城下呢,梁王殿下已携兵符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我们只需熬过这几日……”
“如何熬?”绣娘们望着贺瑶清,一双双眼眸若盈盈秋水浮动,好似贺瑶清便是她们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她们皆是信的。
贺瑶清垂眸,一字一顿道,“会有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9点还有二更。
大义当前,女鹅要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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