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手看着顾青峰的样子,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举酒一杯:“不愧为发丘天官,杨百手敬你!”
顾青峰觉得今日的杨百手有些奇怪,与往日那个轻佻调笑的他不太一样,不过还是跟他好好干了一碗酒。
两人明明都是颀长身形,喝酒倒是大碗大碗,着实一番痛快淋漓。
酒酣之时,杨百手终于进入了正题:“你,顾青峰,当这个发丘天官,德才兼备。”
“你,何奎,一生忠肝义胆,虽犯过错事,却一直都在尽力弥补。”
“你,苏飞雪,被青玄道姑所救,后成为搬山道人。”
杨百手一字一句,每说一句,就看向提到的那个对象,语调与往常一样,嗓音却远低于平时。
众人都知道他话里有话,等着他的转折,杨百手又倒了一碗酒,昂首喝完后才说道:“我,却一直都不想做摸金校尉……”
说到这里,杨百手顿了一顿,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一段尘封的秘密!
原来,杨百手并不想当什么摸金校尉,可是摸金一脉传到这里,就只剩下他这一个了。也不对,还有他爹,这摸金校尉的穿山甲爪子就是他爹传给他的。
至于他娘,杨百手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娘的模样。
他一直都是跟他爹一起过。
记忆中的爹总是不笑,黑着一张老脸,偏生杨百手从生下来就一脸笑样,那只勾人的桃花眼不知道是遗传了谁,总之他爹是没有的。
杨百手就觉得应该是仿了他娘吧。
可是杨百手他爹从来就不提他娘,嘴上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字:“练功。”
除了练功之外,就是骂杨百手不成器,将来怎么担得起摸金一脉?
杨百手小时候也闹过,哭着喊着要娘,他爹就把他关进小黑屋里,让他学什么寻龙术,学不成别出来,就连晚饭都没得吃。
那时候他恨啊,没日没夜的哭,脾气犟起来倔得简直像头驴。
这一点,他倒是很好得遗传了他爹,两个人谁也不服输,直到最后杨百手发了高烧,一张小脸白得跟纸一样,他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把他从黑屋子里放了出来。
在放出来那一刻,他才知道杨百手生了病,连夜带他找大夫,给他看病。
杨百手他爹熬了中药,生平第一次温温柔柔得想要喂杨百手喝,杨百手却说苦,一把打翻了那碗药。
不知道是这药真的苦,还是生他爹的气,或者说终于看见他爹不再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看着他温情的态度,想要好好撒一撒娇。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罢了。
可偏生这药打翻,碎了一地的残渣,杨百手他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发了好大的脾气,冷着脸问:“杨百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杨百手真是烧昏了头,竟然直呼起他爹的姓名:“杨不悔,老子啥都想干,就是不想接你的班,当什么狗屁摸金校尉。”
那时候杨百手的骨头是真硬,凶完了他爹,还敢质疑他爹的名,什么杨不悔,这名字应该取给重情重义的人,就你,你也配?
那个配字还没说出口,杨百手立马就被杨不悔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这下杨百手知道自己彻底闹了他爹,想求饶,却还是不服输的一声不吭,直到他爹拎着他走到了院中的那口古井前。
杨不悔拎着杨百手,将他往古井里放。
一开始杨百手还觉得他爹是在吓唬他,毕竟……
“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啊,我是摸金唯一可以有的传人。”
毕竟病床前,他分明流露出了对我的心疼与怜惜,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杨百手就是仗着那一眼的温情,觉得他爹心中有他,才敢借着病劲儿任性这一回,哪成想,他爹竟然真的会对他动手。
说这话的时候,杨百手万念俱灰,他眼中没有落一滴泪,声音却低沉得仿佛走完了此生的沧海桑田,只剩下一片暗无天日的荒芜。
他爹说:“没错,你现在确实是我唯一的种,但是我再找人生一个,你就不是唯一了,你威胁不到我的。”
前半句给了杨百手希望,他确实是杨不悔的儿子,可是后半句却生生宣判了杨百手的死刑。
那一夜,杨不悔的脸冷冰冰的,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仿佛人世间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早已与他无关。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杨百手彻底死了心!
他的头已经被按在了井里,再看不到杨不悔那绝情的脸,明明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就会那么狠呢,狠到可以因为一句口角:杀子。
杨百手万念俱灰,可是当他闭上眼睛,湿润寒冷的气息扑在脸上,他还是恐惧了。
他不想死,他真的害怕。
最终,杨百手不受控制得求饶了:“爹,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一声声的哀求,他说是自己烧糊涂了,是自己不懂事,是自己胆大妄为。
杨百手一直哭,哭哑了嗓子,哭晕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家中的床上了。
杨百手咬了自己一口,有痛感,他没有死,可是还没从活着的欣喜感受到愉悦,下一刻杨百手就捶足顿胸,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硬气一点。
若是死了,一了百了,还能安慰自己够勇敢。
但是小孩子对于死亡的恐惧,岂是理性所能控制的?
不过现在转瞬一想,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自己岂能活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在逍遥,快意江湖。
说这话时,杨百手是笑着的,眼里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悲伤。
苏飞雪蹙着眉头,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杨百手笑了一声,理所当然得回答:“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听他的话,好好学他那身本事。”
说完了,杨百手还自嘲得加了一句:“毕竟,我想活。”
他开始努力学习摸金的本事,日日夜夜的练功,成为一个合格的摸金传人。
杨不悔看着他上进的样子,很欣慰,却从不夸赞。
只有在杨百手哪里练得不好时,杨不悔才会说话,他甚至会因为一点小小的瑕疵,拿荆棘抽杨百手的后背,一下一下,杨百手咬着牙,不想像小时候一样屈服。
他从不喊疼,永远是那一张笑脸。
杨不悔对他极尽苛刻,杨百手甚至有时候都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可是每每怀疑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晚上,杨不悔一字一句得朝他说:就算你是我儿子又如何,我还可以有别的儿子。
想到这里,杨百手就不怀疑了。
他确实姓杨,也确实是杨不悔的亲生血脉,只不过有的人天生就命不好。
没错,对于杨百手的幼时经历,他是这样总结的:“我啊,什么都好,长相本事都是一流,唯独差了点运气,投胎不行。也就是一句话,我命不太好。”
在杨不悔的严厉教育下,杨百手终于长大成才。
他被杨不悔带着下了很多古墓,在江湖中也终于闯出了点名声,人们终于开始认可他这个摸金校尉。
他却并不喜欢,因为这一切不过都是杨不悔授意的。
起初,杨百手觉得自己要被父亲掌控一辈子,结果毫无征兆的,杨不悔病倒了。
杨百手还想给他请大夫,杨不悔却摆摆手拒绝了:“我到底有多时日,我自己很清楚,杨百手啊。”
他从来不喊杨百手亲昵的小名,永远都是干巴巴的一声全称,生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杨不悔抬起了手,似乎是想去抚摸儿子的头。可是杨百手却在他的那一声名字后抬起头来,杨不悔落在半空中的手,不禁收了回去。
他说:“杨百手,你这样我很放心。以后,摸金校尉的担子就交给你了。”
通过这次的大墓,杨百手毫发无损得出来,甚至连衣袍都没有弄脏,杨不悔认可了儿子的实力。
杨百手嗯了一声,他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却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
杨不悔看着杨百手这个模样,也不再言语,两个人只是静静得对视着,他们想起了很多很多,痛苦的,悲伤的,难过的。
好像父子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东西。
杨不悔突然有些后悔,他用力撑起了身子,此时的他已经有些吃力,可是杨百手却没有发现,他只是觉得之前父亲都是好好的,根本就没有久病的样子,就算突然间生一场大病,之后也会好起来。
杨百手故意不去扶他,就想当年孤立无援的自己一样。
杨不悔却并没有怪罪儿子什么,而是用尽力气得去看杨百手的脸,想要把他记到自己心里头。
其实杨不悔很想问问杨百手,这么多年来,他有没有恨过自己?
可是杨不悔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他知道杨百手到现在还在怨自己,可是杨不悔不后悔,他本来就没有太长的时间,能把儿子教成绝顶高手,除了本事外,这一身铁石心肠,也让他满意。
这样,他才能放放心心得走。
杨不悔望着儿子俊美无双的样子,终于露出了杨百手此生唯一见过的微笑,原来自己的老爹是会笑的。
原来,他笑起来竟也是温暖的。
一张俊逸的脸带着成年人的沧桑稳重,若是换到二十年前,自己老爹一定也是个闻名天下的美男子。
看着杨不悔的笑,杨百手的心突然就变软了,他吞了吞口水,有些笨拙得问父亲:“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杨不悔的笑收了回去。
有话想说吗,自然是有的,有很多很多想说。
他想说其实你是有娘的,你跟你娘长得很像;想说这一生,苦了你了;想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想说……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可是最后却只是扬了扬手:“百手,你过来。”
杨百手从未听过父亲如此沉缓的嗓音,也没听过他会这样亲切的称呼自己,一时间突然就慌了神,心中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杨不悔见着杨百手的举动,以为他僵在那里是拒绝自己,最后轻轻得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句话再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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