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府已经燃起了灯火,在门侍的引领下,两人往琅琊王见客的厅堂走去。
周媛足上的锦履踏在院中的青砖路上,没有一丝声响。
谢玄汲着木屐,悠然走在周媛身侧,器宇轩昂,神态闲适。
想到即将面见久别的琅琊王,周媛心中开始紧张起来。见她紧张,谢玄取笑道:“方才是哪个说她自有主意?”
一片寂静中,只有谢玄的木屐踢踢踏踏在响,一下一下,仿佛踏在人心上一样。周媛皱了皱眉,望了眼谢玄的木屐,道:“我自是有主意,不然来见琅琊王作甚。”
知道周媛正紧张着,谢玄自不会为她的无礼所恼,他安慰道:“琅琊王既是你表兄,又是你少时的玩伴。只要你注意分寸,他应当不会太为难你。”
明知谢玄只是在安慰自己,周媛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到了门外,通报过后,侍卫对他俩说,琅琊王只准周媛一个人进去。
周媛静静在门外站了站,才举步跨入房内。
熏炉里的熏香升腾出几缕烟雾,袅袅的盘旋着,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苏合香味。
琅琊王司马丕盘膝坐在塌上,头戴只有诸王才能佩戴的赤色远游冠,穿着一身紫色广袖长袍,贵气凌人。
看到周媛,他先是眼睛一亮,而后便归于平静。
一双乌亮的眸子威严地打量着周媛,半晌,他才开口:“你要见孤?”
语气微沉,面上毫无表情。
“是,周媛见过琅琊王。”周媛屈膝道。
大晋的封爵,都是实封,诸王以封地为国,可亲理国事。琅琊王今年刚行了冠礼,这两年已开始问政,身上自有一股为君者的气势。
上次见这位表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便是在那场梦里的另一世,也有三四年未见他了。
陌生,周媛此时的感觉,就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
琅琊王也不叫起,淡淡道:“你打了康乐公主,不去求她,为何反要见本王?”
她原以为,琅琊王即使长大了,成熟了,也还是如自己兄长一般的那个人。可真面对他,周媛竟有些惧怕他了,她终于明白,谢玄为何说琅琊王跟从前不一样。此刻周媛才清晰的认识到,他是大晋未来的君主,而不是那个会奋不顾身跳下湖去救自己的表兄。
她低下头,心中闪过一丝逝者如斯的怅然,她眼睛盯着地上的银线忍冬纹地毯,闷声道:“公主受了这样的委屈,杀了阿媛都不解恨,又怎会听取阿媛的求饶。”
琅琊王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康乐受了委屈。”
“阿媛知自己闯了大祸,”周媛违心说道,“还请琅琊王给阿媛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琅琊王走下坐榻,负手在周媛跟前站定,他威严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周媛徐徐抬头,同时悄悄站直了身子,曲了这么久,膝盖都酸了。
“你可知,你打得是公主一人,伤得却是整个皇家的脸面?”
“阿媛,知道。”周媛慢吞吞地说完,瞅见琅琊王的脸色,又急忙补了一句:“当时不知,是后来想明白的。”
“此事不管是求本王还是求贵人,都没用,你且回建康狱等门下省的裁定罢。”琅琊王摆了摆手,示意周媛退下。
若是一句话就被他打发了,周媛何必走这一遭。她知道,琅琊王是怕自己求到姑母那里,让她为难。正因为明白姑母现在的处境,所以周媛完全没想过要她插手。而且她还有旁的打算,此事非得琅琊王不可。
“可是只要公主不追究了,门下省又怎会揪着阿媛不放?毕竟……”
说到这里周媛停了,但琅琊王又岂会不知她后面的话是什么。他冷声道:“周侯身为门下省主官,自然有得是法子救你。不过——”
他声音转低,沉声道:“事涉皇家尊严,太后也盯着呢,在这件事上,周侯还敢徇私枉法不成?”
严厉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一种身为上位者的威慑力。
周媛缓缓垂下睫毛:“当然不会,否则阿父又何必将阿媛送到建康狱去。”
她抬眸重新看向琅琊王,郑重地说道:“阿媛不单是来求琅琊王说情的。阿媛有一计,想献与琅琊王。”
琅琊王端起紫玉杯,饮了口酒,拉长尾音道:“哦?”
周媛向立在坐榻旁的那两名侍女望了望。
琅琊王挥手叫她们退下,他踱回坐榻坐定,浓墨的双眉下,目光如一道利剑般审视着周媛。
周媛的双手在袖中握紧,她知道,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跪了下来,以臣服的姿态伏地道:“阿媛与周家,愿唯琅琊王马首是瞻。”
周媛的筹码,便是整个周家。
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把周家与琅琊王绑在一起。因为她知道,圣上已经病入膏肓,二个月之后,琅琊王便将即位为帝。现在向琅琊王投诚,不仅能使自己脱罪,周家也将真正成为新帝臂膀。
原本属于琅琊王的皇位,之所以会辗转十多年才回到他手中,正是由于外戚从中操纵所致,所以琅琊王本人对外戚极为戒备。上一世琅琊王即位之后,周闵表面上地位提高了,可手中的权力却大大减少。
周媛之所以下了决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司马照华动手,一方面固然是被她气狠了,欺狠了;可另一方面,是她要给琅琊王一个信任周家的理由。握着这么一个把柄落在手里,琅琊王对周家的戒备自然会减低不少。
琅琊王对周媛不假颜色,不仅是想让她知道,这件事上自己不会帮她;也是要叫她知道,她犯的错,不是那么轻易能取得原谅的。但他心里还记得当年那个整日跟在他身后,娇嫩可爱的小女娃。可一转眼,小女娃长大了,也学会了将权力场上那一套把戏拿到自己跟前。
他这次真的变了脸色,他愠怒道:“周媛,你是在和本王做交易?”
周媛直起腰板,一脸平静的说:“阿媛不敢,阿媛会劝说阿父,以武成侯爵位替周媛赎罪。”
“爵位?”琅琊王震惊的前倾身子,似乎想将周媛看个仔细。
本朝的确有以爵位赎罪的先例,可周媛的罪并未重到那一步,况且犯罪的又不是周闵本人。周闵的爵位是祖辈以军功换来的,传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便是周闵本人犯了罪,只怕他也不会舍得将爵位拿出来。周媛好大的口气,居然一开口便要葬送掉周家的爵位!
他低下头,从周媛进来之后,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她,声音更加低沉:“可是周侯令你如此对本王说的?”
周媛又磕了一个头,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只要琅琊王同意,阿媛自会设法劝说阿父。”
琅琊王往后靠了靠,灯影子投在塌上,将他半张脸遮住。他整个人纹丝不动,阴影中,只有那乌黑的眼珠发出慑人的亮光。
他审视着周媛,暗暗思忖,如此说来,周闵根本毫不知情了。周媛敢瞒着周闵下这么大一个赌注,是个有胆色的,不愧是他的表妹。只是看她这份胆色,琅琊王也不愿太与她为难了,他面上不显,淡淡问道:“若是周侯不愿交出爵位呢?”
周媛咬了咬唇,明显不大确定。她迟疑了半晌,才道:“琅琊王仁慈宽厚,自不会叫阿父一把年纪却无爵位傍身。既无后顾之忧,阿父又怎会不肯。”
看来周媛的确有几分才智,她不仅是想让周闵交出爵位替她赎罪那么简单,而是希望自己即位以后,再将这个爵位赐还给周闵。赐爵之前,他们需得巴望着这个爵位;赐爵之后,则是明白无误的打上新帝一派的烙印;加上周家又是自己的外家,这样一来,周家就只能一心一意拥戴自己。
而且什么时候将爵位赐还周家,也得由自己说了算,等于将周家的命运拱手送到自己手中。
可是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子,真有这个能力说服周闵?她又是如何想到这个主意的?
琅琊王生出满腹狐疑,周媛小小年纪就会有这样的计谋?他盯着周媛,对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小女娃的形象,也渐渐模糊了。他忽的冷笑了一声:“谁说本王一定能将爵位还给周侯?朝中之事,岂是本王能左右的!”
周媛脸色白了白,他这是在怀疑自己,甚至还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自己试探他。的确,若不是经过一世,自己也想不出这样的计策。
想打消琅琊王的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父亲,让他亲自跟琅琊王表忠心。从那日司马照华提及琅琊王时父亲的反应来看,只要最后这个爵位还能回来,他会愿意以此换取琅琊王的信任。便是他真的不愿,自己也得想办法让他答应。
思及此处,周媛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她直视琅琊王,顶着那道令人倍感压迫的目光,缓缓道:“阿父早盼着琅琊王回京了,相信他很快便会前来求见。”
琅琊王目光锐利地盯着周媛,似是在思量,又像是在审视周媛,室内陷入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久到周媛浑身的筋骨都僵硬了,久到她以为自己必败无疑了,琅琊王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却仿佛从天际飘来,他道:“起身罢。”
周媛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的站起身。她两腿发麻,双膝一软,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当心。”一声带着少年气息的清朗男音传来。接着,薄暮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闪电般从门外奔入,及时扶住了周媛。
一刹那,时间凝住了,周媛的心跳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过了有一百年那么久,她才僵硬地回过头,扯起嘴角,强笑道:“谢家郎君。”
这一幕与郗超婚宴上的那一幕何其这么相似,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去了,回到了那个噩梦里。
谢玄扶着周媛站稳,取笑道:“喂,你这人怎地总是这般粗心?”
周媛心不在焉地说道:“多谢。”
她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谢玄撒开手,疑惑地瞅向琅琊王:“她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琅琊王罚她啦?”
琅琊王笑了笑,整个人也不再是充满压迫力,他声音温和了些:“阿媛你先回周府,建康狱那边孤王自会派人去说。待过两日,孤王再上门拜见舅父。”
周媛屈了屈膝,顺从的应道:“是。”
可以看出来,琅琊王还是不大信任自己,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说服周闵了。
看周媛转身朝外走,谢玄皱了皱眉,抓住她的肩膀道:“我送你。”
说完也不管周媛同不同意,对琅琊王道了句告退,便拉着她出去了。
琅琊王既未责怪谢玄擅自闯入,也未怪他不待尊长吩咐便自行告退。他们二人似乎很是亲近。
周媛疑惑的回头望了望琅琊王,他面上不仅丝毫未见恼色,反而带着一丝淡淡地笑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周媛怎么也不相信,眼下这个看起来温和可亲的琅琊王和方才那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尽压迫感的琅琊王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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