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飞和金振带着失望离开了扬州——琼花非凡,但跟着人山人海去寻花觅春,也就俗了。倘若于路旁无人处偶遇花开,惊喜的趣味自又不同——可惜漫山遍野的寻花问柳之辈,呼朋唤友,让花也失去了颜色。如果这二人知道后世有爬树自拍,摇落花瓣自拍,挥舞着丝巾于水边自拍,做老年七仙女状于马路正中自拍……再看这时的淳朴扬州寻芳客,可能就不觉得讨厌了。
和金老师呆得时间久了,文青病谁都不会轻。
连飞也成了一首歪诗,念道:
半山碎红无人知,一夜香残唯自怜。
零落衰叶随波去,飘舞枯枝浮浪浅。
春至冬去踽踽步,日兴夜替䠍䠍散。
空怀雄心茶作酒,虚掷红尘误百年。
金振大声喝彩,连飞却自知诗才浅薄,狗屁不通说不上,叫好就不必了吧。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而且同样的立意已经被前人唱过几千次了,有什么稀奇。
船再向北,运河与淮河渐近,河道变宽,可能是季节原因,水流并未变大,由此会带来搁浅的风险。几经周折,船至山东,远远的看见了那著名的宋朝风格的舍利宝塔临河,镇压着风水——临清到了。
说起临清的清真八大碗,金振立刻来了精神,还没开讲,口水先飚了出去:烧肉、圈巧阁、松花羊肉、清氽丸子、黄焖鸡、黄焖肉、肉杂拌、羊尾烩海带、烩全羊。
独眼向往地道:“好多肉!”说得好像一路没让他吃饭似的!天地良心,这一路哪天没肉,哪顿不饱?目测花子胖了足十斤,断手也不差,脸都圆了。
金振看着独眼道:“临清有很多不错的拳师,我在这里学过潭腿,还有查拳、滑拳、洪拳、太极、形意、肘锤、二郎拳等等。”他上上下下打量打量断手等人,“你们体质差,脑子笨,也就一个敢打敢杀可取。高深的东西算了,这些粗浅拳法等我闲了教你们,练到熟极而流了,大概在江湖上就可以横着走了。”
连飞一哂,转头看着船工跟钞关吵架——这船不载货,只有一位进京的老爷,关上不信,下来一查:七八匹马,十多个大箱子,十多个大篓,十多个大瓮,十多个小箱子——还说不是商船?
金振让花子再去交涉,不一会儿,钞关里的关头亲自前来道歉,瞻仰了天下闻名的山东小将军金振风采,立刻放行,税金的事儿也不提了。金振依然扔了个大银锭给关头,赢得一阵赞扬。
进城后金振挑选了当地最豪华的酒楼和旅店吃饭入住。酒楼临河耸立,能清楚地看到晨曦晚霞,朝雾夜波。船客们搂着粉头,喝酒赌博,听在疲惫不堪的旅人耳中,虽然人声鼎沸,却其实远在天边。
花子问街上有什么最好吃的东西,金振答之以羊肉汤和饼夹肉。听上去很解馋的样子……大家在南方受够了仔细搜索才能隐约品得出的“原味鲜”和糖“吊”出来的鲜头,今天终于可以吃到横冲直撞的大肉了!简单、霸道、直接、过瘾。
吃过质朴的晚饭,大家精疲力尽地爬上床。这旅店破旧而整洁,似乎屹立于时光之外,冷眼旁观世事如水,流过无痕。往来过客如星光飞驰,虽偶有落锚舟停,天明了也就杳无踪影,毫不留恋吝惜过往。
苗娃们人在店中坐,身子却习惯了船上荡漾,脚踏实地了似乎整个还在微微摇晃。人家晕船,他们晕陆。
连飞独坐窗前,观人间灯火,念天地之悠悠,品沧海之无穷,识万倾之一粟,放恒河之沙,收内心之孤芒,心不动身不动。
闭目养神之道,就在于闹中取寂,浮下探幽,扰外求静。
这座小城终于将跟随运河默默,溶入天地之无言,千年之一瞬。那么人呢?自己是谁,经历了那么多,是不是可以放开些?为什么这么紧?人活一世,表演给观众们看,给天地看,守护住内心那一点真——就够了。唯其知有假,方才惜这一点真。
我可以结婚,生子,当官,治国,杀人,甚至当皇帝!
何必将自己捆扎成粽子?金荣说的对,我值得幸福,我得用游戏人间的姿态修行出寂寥的真知来,才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我可以做真事,也可以说假话。
表演而已。
内心知道行止边界,就是良知。
连飞起身,跳上房顶。临清这千年的古城就有这一股独特的味道:厚重与拙朴共存,轻灵与滞迟并行,新鲜与陈腐交织出一段过往,写到故事里,便自成一曲华章。这是个繁华如水,锦城绣池,内蕴深沉的地方。
能造起巧夺天工之机巧物,宏伟无匹的大埠,哪怕千年不坏,但与天地之伟力相较,人力终有穷时。激昂文字或可流传万古,但只是文字而已,胜刀剑者不在于有力无力,而在必得些许意趣者,有会于心而其奥义无形。
无论是建筑还是文字、绘画、音乐,都是小道!如欲寻访大道,天地威严,宇宙之德,便只须看身边——万物万事都如这小城,千年以降的繁华与回忆终将淡去,复归于冷。
远处数匹战马风卷残云一般飞至,孔大埔戴月而来,上楼和金振又哭又笑的闹了好一阵子。
金振介绍连飞道:“这是我在杭州结识的好兄弟,他有一批货要送北京,正好把我给捎上了。”
孔大埔眼睛一打,立刻知道这个青年不简单,往那儿一站,呼吸之声不闻,如同一个鬼魂。他再想不到这个笑嘻嘻的青年居然就是在青城名声极大的连飞。当年孔大埔潜伏在青城,对小连飞的映像还停留在少年老成,庄重严肃,不苟言笑,低调隐忍上。
孔大埔笑道:“这位公子贵姓?怠慢了。”
以前的连飞除了对金珑、金荣和胡氏是个能笑会哭的正常孩子,其他时候永远板着臭脸,哪怕是对范雪君或者余立根。
此刻的连飞却化身谦谦君子,温文儒雅,谈吐举止笑容可掬绝无失礼。和气有加毫无架子,却让人明确地体验到其身份尊贵。
他三言两语就将孔大埔逗得哈哈大笑,社交基本功之深厚,金荣远远不及——尽管他说话里有一股杭州风味儿,在孔大埔听来有些吃力。
脱胎换骨,甩开了心灵桎梏的连飞在金振等人震惊的目光中表演了完美的社交术,单看他说谎时的样子——真诚得好像在掏心掏肺。
连飞自称姓闻,名章,字白石,来自余杭乡下,进京读书置业的。
哇,闻章,闻白石!听听这名字!人家进京读书还要置业!
“明日一定要回家了,”孔大埔扭头对金振语重心长地说,“老爷子已经问了无数遍了,乖乖孙子怎么还不回家看望爷爷?”
金振眼睛立刻红了,哽咽道:“孙子不孝,让他老人家担心了。”
这一幕祖孙真情流露让连飞和三个杀人如砍鸡的苗娃也震惊了。金振那个流氓混蛋也有这样的充沛感情、汹涌情绪、泛滥泪水的时刻?
孔大埔搂着金振的肩膀道:“老夫人一听说清国人杀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天天在佛堂祈福,视力都哭得模糊不清了。”
金振放声大哭。连飞拍着金振的背,低声安慰,又向孔大埔解释由于思兄过度,金振才南奔,但也立刻返家,奔波五六千里,好几次差点就死在路上了……真是淳良至诚之人啊。
孔大埔表示理解,然后状若无心地道:“京城乱得很,如果能不回京,就先别回去吧。”
金振眼泪终于止住,可以哽咽着说话了,道:“皇上说要表彰我跟贾环的呢。也不知道兵部是怎样的一个章程?”
孔大埔仔细看看金振的神色,道:“最近有一份天网报,不知何来,卖得全国到处都是,连日本朝鲜交趾都有流传。皇帝暴怒,正在商量要大兴文字狱,许民间告发呢。”
连飞和金振一脸的无知,什么天网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
孔大埔道:“素来文臣都有诗集,连内宫嫔妃都有文字面世,语或不经。皇帝正令文武和内庭、内宫自查自检,有什么违反了赵国歌舞升平、日月安好、太平盛世的气氛、破坏了殚精竭虑、高效廉洁的吏员工作氛围的不当的文字,整改清理。皇城司目前正在接受自首和出告,将坏人从无辜群众中挑出来。”
孔大埔道:“在茶楼说天网报的说书人已经抓了好几十个了。茶楼酒楼也都封了好几家,勒令整改。”
连飞一脸的失望:“哎呀,我久仰天下第一书场万喜楼久矣,封了如何是好?”
孔大埔:“好像万喜楼一开始就公开讲天网报居心叵测、意图推翻赵国朝庭,打乱皇帝正在下的大棋局。所以这家茶楼不仅没封,反而扩张了好几家分楼——谁家被查封了,他们就去谈收购……”
连飞和金振的眼角视线碰了一碰,便各自转开。
信息量好大。
说到半夜,快天亮了,大家才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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