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隰将一大叠文件扔在桌子上,抬头看了看立柜钟,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遂起身伸个懒腰。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
他的小女儿已经四岁多,能跑来跑去地干活儿了:端水磨墨,铺纸提篮,诸如此类。所以每天回家是童隰最快活的时光,二娘真的有很多花样啊。
车驾排开,童隰放衙,青城百姓见惯不惊地从车驾侧走过,或有老妇从窗口递一块奶干给童隰点饥的,童隰点头用蒙语谢过,当面吃掉。
忽然前头一片大乱,数匹好马从另一个方向奔向城门,一个扫街拾粪的老头儿被撞翻在地。骑马者扬鞭绕过,直冲青城并不存在的城门。
是的,虽然屡遭大难的青城都建成新城了,但到如今也没有封城门。一到晚间,城门洞由城管大队守着,晚来的牧人或者商队可以登记后随意进城。
童隰正要喝令拦截,城门口的城管,巴特尔的人,早已抽刀将骑士拦下。童隰索性躲在路边,看巴特尔的人如何处理。
从马上跳下一个女子,英姿飒爽,还穿着甲!这个可就稀罕了,能把半身甲穿在女子身上的可不是寻常人家。
今天看门的是巴特尔手下的小队长帖木儿,和当年察合台汗王同名。
帖木儿喊:“哈日珠拉,你又在街上驰马啦?”
原来是敖斯尔旗下一个中型部落的酋长女儿,胡氏在蒙元收的干女儿之一,当初通风报信让童隰和闻大娘们赶紧跑的就有她,是个著名的美女。她的父兄都是贾琮和那顺布和手下强手,教过蒋弘、苗敢他们骑术的。
“我是有原因的!”哈日珠拉不耐烦地看着手下汉子将被撞倒的老头儿扶起来,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卷纸币,也不看看有多少钱,直接扔在老头儿怀里。“我要去告诉阿布和额吉,干娘和金荣大汗的最新消息。”
帖木儿一喜,“大汗有什么消息啊?”
哈日珠拉道:“他们全家从图播高原下来啦,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帖木儿道:“大汗是天上的雄鹰,不飞到天尽头是不会回来的。”
童隰拈须的手不由得一停。
哈日珠拉道:“你帮我看看这个扫街的有没有事儿,我走了。我要回去给干娘写信!”
她上了马,呼哨一声冲出贴着瓷砖的城墙洞,其背影消失在落日最后一抹红霞之下,迅速被荒草所遮。
童隰令继续前行,他的车驾缓缓地拐进一个小巷子,门廊上挂着大红灯笼。
自从张蕈巴米尔死在老家后,内相之职给了凌宣——赵国大学士凌三攴的独孙,一个有些过分活跃的少年。
统计人口、户籍管理、商铺统计,临时人口统计……作为一个年轻人,凌宣做这些细务,使笨功夫,居然难得的老成、负责、到位。在整个青城管理层,凌宣的工作是得到了认可的。
当童隰回到家时,不出意外地看到凌宣在逗他的小女儿二娘,两个人咯咯地笑作一团。
吃住都在童家的凌宣很少出门社交,更少跟天下会的议员去花天酒地。很多人在说凌宣是个木头,而童隰却知道这个孩子爱惜羽毛,反躬自省,把名声看得比天还大。万一他们被那个暖姐设计,搞出个三人五人组团共嫖,或者活人春宫表演的大丑闻来,传回赵国……大学士会亲自提刀来杀人。
晚饭过后,凌宣随童隰到他书房,二人聊了聊京城和青城,童隰说了说哈日珠拉撞人之事,指示城里应该逐渐增加些花坛路障,把那些喜欢驰马的人速度降下来。还要开天下会讨论,如此王子犯法,庶民该怎么办?
凌宣道:“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很想说王子犯法,那么庶民就……忍着点儿吧——罚款道歉,最多这样了。”
童隰沉默,土默特人的心气儿是不一样的,金荣定下的规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地剥光屁股放在山东饭店院子里展览。但自从青城被毁,很久没有贵人被剥光了展览的事了——通常都是罚金若干。一些诚意捐献的贵人则被吸收到天下会里面来,让他们去执法,通过维持秩序,很多人倒是把毛病改好了。
如今的天下会议员已经新增了一二百人,虽然也有在青城政务系统上班的,但多数都是贵人、富人、商人,在忙自己的事儿。
土默特的金大汗已经渐渐成为回忆角落里的灰了,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通过汉语成为工作语言,赵人充斥着政务大厅,赵国朝庭逐渐把青城握在手中。新来的许许多多人只知童隰,不知金荣。
凌宣不再说庶民与王子,低头在另一张书桌上写大字,童隰踱步过来一看,是隶书金荣所作挽歌,哭水焉的。
“情深不寿,”童隰叹息道,“幸好大公主无恙,还突破宗师了。”
凌宣抬头道:“先生,今天听到一个好玩儿的事,”他见童隰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笑,“有人在讨论给金荣立像的事儿了。”
童隰惊觉,“难道天庙主楼快结顶了?”
凌宣道:“那倒不是,是有人,好像是巴图和他妹妹在串联,想在青城中心超大广场上立五丈高的金荣全身像。”
童隰笑:“巴特尔和巴图想等老夫明年退休后取老夫而代之,他们想疯了?”
凌宣道:“不知道金荣的意思怎样……立像诶。”
童隰饱经风霜的脸上罕见地显露出无尽的情绪,叹息道:“金荣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在乎啊!”
凌宣疑惑地看着童隰,童隰道:“他从来都知道老夫是朝庭的人,他从来都知道老夫是代表皇帝而非太上皇,他从来都知道如果他留在青城不走,最终还将性命不保,他从来都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而太上皇的容忍度有多大。”
凌宣不以为然地笑笑,贵为进士的童隰投奔你,你当然知道他应该奔着什么来的。
童隰:“丞相干五年必须退休,也是金荣定下的死规矩,在天下会认定的,哪怕是我也不可能推翻。这就保证了赵国朝庭不可能对青城压榨太过,涸泽而渔。”
凌宣冷笑道,“其心可诛。”
童隰:“他已然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草原终究还是蒙元人的,赵人可以操弄却不可掠夺!否则必然刹羽而归。”
凌宣不耐烦地道:“我看他是杞人忧天或者手伸得太长,哼哼,走都走了,还想着控制青城?给闻氏和候氏的山一般的好处还不足以买他闭嘴吗?”
童隰瞟了一眼凌宣,目光中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味道让凌宣心惊胆战。
童隰冷笑道:“作为凌相的孙子,你就这点儿出息?以为出些钱就能搞定一切了?须知在你看来山一样的财富……在人家眼里跟粪土也差不多。”
凌宣收拾起轻浮之态,谦虚地道:“先生,如果他不为了钱,立像也不在乎,那么图什么呢?”
童隰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道:“是啊,不求权势,不在意金钱,不在意名声……他图啥呢?”
第二天一大早,童隰和凌宣各自去衙门上班,清晨的阳光十分柔和喜人,但他们知道夏末秋初的阳光其实是带着肃杀而来,长远地呆在阳光之下,你就成了炭。
不到中午,街头就闹腾了起来,喧哗声从城管营门传来。童隰将赵国邮来的《邸报》收好,将青城的税务报告“公务员工资”一栏折叠了,准备回来细看,然后起身走出政务大厅办公室。
候婉婷正好也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看上去像一份申请。
婉婷看童隰注意到手里的东西,便递给他,道:“有些无聊的议员在申请经费立金荣大汗全身立像,希望和政务大厅房顶一样高。”
童隰一哂,抬头看看头顶,阳光真碍眼啊。这时他的助理前来报信儿,说昨天街上拾粪的老乌里吉被街上奔马撞翻,半夜死了。他的儿子女儿抬尸求公道呢。
婉婷在旁听着没有说话,她的助理——张唢呐培养的少年——也奔了来,并带来了更多的信息,撞人的是哈日珠拉。
可能青城叫哈日珠拉的至少有一百个,但是驰骋撞人的只可能是唯一的那个。婉婷和这些贵女们交往不多,井水不犯河水。
不多时,全部议员都被惊动,从自己的司职暂时脱身出来,开始聚集在政务大厅议论。
昨晚值班的帖木儿被传唤到政务大厅,在城管大队对外联络处接受公开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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