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选定的茶楼比天下楼那粗砺宽绰的风格大相径庭,细竹紫叶,攀藤拉枝,吊盏垂盆,将广大的空间分割成相对私密的厢房。角落里有琴瑟和鸣,磬磐叮叮,低声细语之下的人们仿佛坐在深山佛院,禅唱清音之中。
大公主依然男装,外黑内白,低冠广袖,颇有遗世独立之风范,邈云汉之英姿,履高岫之意气。
连飞婉婷为其气势所夺,委屈巴巴地缩在一株绿萝下,生怕被公主注意。
桃叶也着了男装,赭红长袍,锦蓝绸衫,红发系带,雪白折扇,腰间挂着白璧,风度翩翩,灵动鲜活,顾盼生姿,并不输于公主之睥睨天下。一看到桃叶,就想到那张床,公主心情起伏,略点头,算是回了桃叶连飞婉婷的礼,身体收缩了些,给了三个人一点存活的空间。
各自点了茶,公主微微冷笑道:“丙卯,你还有脸来见我?”
连飞起身叉手深躬道:“小人不觉被金荣甩了,特来向总统领请罪。”
公主:“打量明儿我要回京了,今儿个你就敢出来浪了?”
连飞:“小的一直想着将功赎罪,实在是一无所获。”
公主打量他:“听说你一直扮成女子?”
连飞:“小人从小就是被打扮成女孩子长大的。”
公主:“做女子感觉如何?”
连飞:“身如飘萍浪推急,心有磐石志不移。”
公主冷笑:“倒不知道做女人还励志了?”
连飞:“天下女子无不以总统领为榜样,连飞生来卑贱,却一直学习总统领以天下事为己任,不敢以一己之私害公。”
公主被他呛得一口气接不上,只得停一停呼吸,冷笑道:“看来天下竟没几个人如你一般见识,是天网拖累你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连飞道不敢。
公主不再理他,瞅着婉婷道:“你不是太上皇身边的人吗?来见我,是不是也有满腔家国情怀无处安放啊?”
其口气之不善让婉婷抖了一下,半晌壮起胆子道:“公主容禀,奴婢已然得太上皇恩典,赐予金虫了,自然认他为主。”
公主讥讽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为何不去草原?莫非贪图中原繁华,男人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莫搅和了你的自由自在就好?”
婉婷想了想,“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太上皇驾临,夫君却要逃走,婢女总要请陛下安,得一个准消息才能离开。哪怕婢女为夫所不容,那也算是我尽忠了。”
公主:“你一事无成,尽忠什么的喊得倒响。为何太上皇赐死,你要逃走啊?要尽忠的话,死来看看。”
婉婷:“自太上皇赐奴婢于金虫后,此身即归金虫所有,奴婢不敢毁伤。”
公主:“岂不闻主要臣死不得不死?”
婉婷:“惯会说这句话的桀纣献闯崇祯今安在哉?”
连飞:“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公主大怒。
桃叶三人鼓起余勇,与她对视,空气中凝重得要下雨。良久公主闭眼道:“你们三个仗了谁的势,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桃叶:“我们自然是仗了当今皇姑圣驾之势,才有说实话的底气。”
公主气得笑出声来:“我倒不知道,这些大逆不道之语原来是我教唆的。”
桃叶道:“当初世道不公,贵者锦衣玉食,贱民衣不覆体!贵者夜夜笙歌,贱者食不裹腹!贵者决人生死,贱者做牛做马朝不保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闯王这才一呼百应,席卷**。待闯王得势,立刻背叛了他的兄弟,变成了大家最痛恨的人,自绝于人,这才身败族灭。”
公主端着茶,竟然忘了喝,停在空中。
桃叶:“水氏起于哀野,兴于不平。这不平二字,就是天下人心所疾者也。强梁横行,予取予求,此乃乱之首也。红娘子建立天网,便是警醒皇帝与贵族,不可逼人太甚,坏了世风,不可以一家之私害天下之公!大公主继承先人之业想必也承担了平天下之志?若有不公,必抗之。我们这就是仗了大公主之势了。”
公主从来都是一言而决,哪能辩得过这三人?他们可是天天被金荣以奇思妙想袭击打击惯了的。公主落到下风,冷笑道:“你们倒把话说尽了,难道公与不公你们说了算?”
婉婷:“人人心头一杆秤,世间万事皆可量。”
桃叶道:“天网高层有几个知道人间疾苦?若见不公、荼毒生灵,却装聋作哑,则与帮凶无异!圣人无为,天地不公,天下人共铲之。此我天下会之天下志也!”
平地一声惊雷,以大公主功夫竟然茶碗“砰”粉碎而不知,“你们这是要造反了?”
桃叶:“怎么会?难道铲除不公就是造反吗?我们都觉得朝庭政治清明,皇上是个明君呢。”
公主:“怎么我忽然很想把你们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全杀掉算了?”
桃叶:“桀纣当年也这么想。难道大公主想让朝庭彻底变成民贼不成?”
公主讥讽:“你们说对的就是对的,你们反对的就是民贼?你以为你们是谁?东林党吗?”
桃叶:“公主在天下楼可曾注意到,金荣从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哪怕上去演讲的孩子尽说傻话,也放开了让大家讨论。哪怕是蒙古需要或不需要新的成吉思汗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题也敢拿来讨论!换个时机换个地方换个听众,谁敢说?自以为有理,拿出来议嘛!只要你敢放开让大家说,最后的结论自然会很适合大家的需要。有朝一日草原为大赵逼迫,抑或女直大兵压境,蒙古有了灭国之危,这个结论自然立刻就会反转。这哪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哪怕赵国陛下也未必能万事一言而决,否则与独夫何异?如其手下全变成了阿谀逢迎之辈,江山易主就不远了。”
公主怒:“放肆!”
桃叶:“金荣哪怕被我们说得理曲辞穷老羞成怒,也绝不以身份压人,说什么砍了你的头就安静了之类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决堤之川,此国之所以亡也。”
连飞:“桃叶姐,你说得过分了啊.......但是魏征之所以罕见,为什么上下千年只有李世民这个杀弟囚父夺媳的人渣才能容忍?因为这是李世民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相反,但凡皇帝道德上没有瑕疵者,都是容不得诤言的。大概天天听皇上圣明这句话,听得信以为真了。”
婉婷:“哪怕太上皇,最后被金荣耍了,也只不过一笑而过,为何?技不如人,徒奈之何!”
公主被骂得火冒三丈,几次按捺不住想杀人,却又提不起手来,心知只要自己暴起大开杀戒,不仅自己输了,天网也输了,大赵也输了。
这三人代表的是金荣,蒙古新崛起的超级势力!有童隰在背后的专门诛心的杀手!他们消灭的不是敌人的**,而是你的信心、尊严、心智和判断力,最后你光荣地变成了他的同志。
隔壁一人喝道:“真真是反了你了?大赵养了你,教了你,倒是错了不成?”罗姥姥从隔壁包厢转了过来,戟指桃叶三人。
桃叶起身施礼,罗姥姥板着脸道:“老身就要被你打成民贼了,怎么敢当你的礼?”
桃叶:“哪怕你我立场对立,礼却不可废,否则人与畜牲何异?”
连飞:“民贼不民贼也不是谁说了算的,看你站在什么立场!”
婉婷:“我们生于民间,养于百姓家,与赵国朝庭何干?难道朝庭发放了奶钱?衣服钱?除了父母,何人敢说生我养我?贵人们不耕不织,却鱼肉绫罗。四肢健全,却车轿舟马,此皆民间之供养,罗姥姥以为谁养活了谁?”
我的天!宫中老实巴交的嬷嬷跟金荣混了没两个月,就成这样了!什么都懂了!公主哀叹。
桃叶:“罗姥姥整日奔走于豪门贵胄之家,又何曾提到过一句民间疾苦?真空家乡容得下交不出一文钱的弱子孤女吗?”
连飞:“天网除了从民间收集孤儿训练成杀手、暗探、会计、商人,利用他们卖命,哪有一丝一毫的慈悲怜悯!让我们用命换衣食,还偏偏做出一副生恩不算什么,养恩大过天的嘴脸!在训练中死去的那些孩子在地下会感激你们吗?他们的爹娘会逼着他们去丛林里捉蛇吗?天网整天教孩子们说谎骗人,他们能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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