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基从御书房出来后便直接乘坐马车返回家中,虞世基的马车宽大舒适,马车内镶金嵌玉,装饰奢华,就俨如一座小房间,宽大的车厢内还专门有一个伺候他笔墨的小书童。
马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行,虞世基在靠窗边的小桌前铺开的信纸,提笔给窦庆写一封短信。
就在昨天晚上,窦庆意外地前来拜访他,让虞世基着实有点受宠若惊,尽管虞世基身居高位,但他心里清楚,大隋王朝的关陇贵族才是真正的权势者,他们的势力在大隋根深蒂固,当今天子不过是关陇贵族中的一员,眼看隋王朝岌岌可危,虞世基怎么能不考虑给自己和子孙们留一条后果。
窦庆给他提出了几个要求,他都一一答应了,所以他今天才劝说圣上在解散来护军队之前,把他们应得的赏赐发下去。
但窦庆另外提出的一个要求却让虞世基感到惊讶,保留武勇郎将张铉的军队,并将他外派到张须陀的军队中去,并保持一定的独立,这个要求对虞世基而言是小事一桩,只是他有点惊讶,窦庆为何会帮助一个小小的武勇郎将。
虞世基当然知道张铉,天寺阁一案中,张铉就是主要当事者,自己当时也被卷了进去,可张铉明明是燕王之人,窦庆为何替他说话,难道是燕王和关陇贵族之间有什么交集不成?
作为相国级别的朝廷高官,虞世基有着相当的政治敏感性,他从窦庆提出的一个小小要求中,便似乎嗅到了什么异常。
马车缓缓在府门前停下,虞世基的次子虞柔跑出来迎接父亲,虞世基把刚刚写好的信交给他,“你去一趟武川府,把这封信交给窦会主,记住,一定要交到他本人手中。”
“孩儿明白了!”
虞柔接过信,乘坐另一辆马车向武川府驶去。
……
书房内,虞柔恭恭敬敬将信呈给了窦庆,“这是父亲给窦公的亲笔信,请窦公过目。”
“辛苦贤侄了。”
窦庆笑着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和他料想一样,虞世基已经妥善解决了自己提出的两个要求,窦庆对虞世基的态度很满意。
人人都说虞世基无利不作为,而自己一枚钱也没有给他,他却把自己交代的事情一一妥善处理好,说明这个虞世基是个聪明人,并非唯利是图。
“窦公有什么回信要小侄带给父亲吗?”虞柔问道。
“回信就没有了,不过请贤侄转告你父亲,武川府会记住他的善意,他的付出会有回报。”
“小侄记住了,一定转告父亲。”虞柔行一礼,告辞而去。
虽然窦庆得到了虞世基的助力,使他可以兑现给张铉的承诺,但他现在却在考虑如何最终解决谶语的危机,以及关陇贵族即将面临的分裂问题。
他已经知道太原乡农进京告李渊御状之事,虽然他承认这个办法确实会有效果,但他并不太赞成这种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一旦李渊的名声被破坏,他将来起兵,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他?
不敢既然李渊这样做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尽最大努力彻底消除谶语危机。
现在已经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可偏偏这个东风却不是那么容易刮起来,窦庆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最终还是绕不过裴矩这道坎。
阊阖门事件和来护儿案的调查权都掌握在裴蕴手中。
没有裴氏家族点头,这场东风怎么刮得起来?
窦庆不由暗暗叹口气,裴矩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在等自己过去,这个老谋深算的裴矩才是他最大的对手。
……
自从绑架元骏失手后,裴矩便保持了沉默,他如看戏般地站在高处看着李渊和关陇贵族的表演,他一切都了然于胸,但他并不干涉,更不想去戳穿李渊的苦肉计。
地缘决定政治,这条后世的政治哲学用在裴氏家族身上再合适不过,裴氏家族位于并州南部,并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它的地缘位置正好处于河北山东、河南中原以及关陇河西三大势力板块的交汇处。
裴氏家族在传统上属于山东士族,有别于以鲜卑血统为主体的关陇贵族,但它和河北士族之间又隔着巍巍太行山,地理上的隔断使裴氏家族和河北士族之间的联系又不是那么紧密。
正是这种特殊的地缘位置,决定了裴氏家族中立的政治立场,既不偏袒关陇贵族,也不亲近山东士族,和传统的关陇士族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也正是裴氏家族的中间立场,使他们得到了同样处于中间立场的两代大隋皇帝的青睐,并委以重用,无论杨坚还是杨广,都需要裴氏家族来做润滑剂和调停者,平衡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之间的矛盾。
裴氏家族才能在大隋王朝混得风生水起,才出现了裴蕴和裴矩同朝为相的罕见局面,这种重用在李唐继续延续。
一直到中唐后,随着东西两大势力的对抗渐渐转为朝廷和藩镇的对抗,裴氏家族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东西的作用,逐步退出了政治舞台。
正是扮演了旁观者的角色,裴矩对这次关陇贵族内部斗争才看得格外清晰,他不仅旁观,同时也推波助澜。
一方面他让族孙裴行俭将窦庆嫁祸李浑的计划告诉了元家,但就在元旻决定破坏这个计划,让长孙元骏去通知李浑之时,裴矩又命令裴行俭绑架元骏,让元旻误以为是窦庆所为,由此使元、窦两家彻底决裂。
只是裴行俭绑架元骏失败,被张铉黄雀在后夺走元骏,使裴矩遭遇一个小小的挫折,但这个挫折并不影响裴矩的目的,元、窦两家还是因为绑架事件而彻底决裂了。
此时裴矩就像一个钓鱼台的渔翁一样,耐心地等待着窦庆的上钩,他知道窦庆一定会来找他,没有裴氏家族的配合,武川府的计划就无法推进下去。
入夜,窦庆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裴矩的府门前,事先得到拜帖的裴矩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窦庆的到来。
他们就像两个重量级的绝顶高手,一方面勾心斗角,一方面又惺惺相惜。
这其实是一种实力的确认,裴矩知道关陇贵族的实力要远远强于山东士族以及北齐遗族,在即将爆发的东西两大势力新的对抗中,裴矩更看好关陇贵族,只是裴矩需要开价。
与此同时,窦庆也知道裴氏家族对于李渊上位的重要,没有裴氏家族的认可和帮助,李渊就很难在并州立足,所以窦庆无论如何也要笼络好裴家。
“这么晚来打扰裴尚书休息,窦庆实在抱歉,请裴尚书见谅!”窦庆先表现出低姿态,一下马车就主动向裴矩表示歉意。
裴矩笑呵呵走上前,亲密的挽住窦庆的胳膊,“窦公说这话就不应该了,莫说我还没有休息,就算休息了,窦公来访,裴某也要跣足相迎,才能显出窦公的尊贵。”
窦庆听得大为受用,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向大门内走去。
裴矩接待窦庆之地放在贵客堂,内书房一般不会接待任何客人,是裴矩的个人**之地,外书房虽然能接待比较亲密的朋友或者下属,但尊贵不足,对于窦庆这样的贵客不太适合。
所以考虑再三,在贵客堂接待窦庆是最适合不过。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名侍女给他们上了茶,裴矩喝了一口茶笑问道:“听说太原有乡农进京告御状,引发圣上震怒,叔德一向是谨慎之人,这一回怎会如此不小心?”
窦庆暗骂裴矩明知故问,先拿这件事敲打自己,他干笑两声说道:“我也在批评他被权力冲昏了头,为点蝇头小利毁了自己名声,好在他已及时醒悟,他今天下午已经和这群乡农谈过,准备把所有强购的土地退回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关键是改了就行,裴尚书以为呢?”
“那是,但愿叔德不要再犯糊涂。”
裴矩话题一转,又笑问道:“窦公和张铉很熟吗?”
窦庆心中微微一愣,他不愧是官场老将,立刻便明白裴矩为什么这样问,张铉最初求的是裴矩,但最后却从自己这里解决了问题,裴矩岂能不知。
窦庆轻轻叹息一声道:“他去年最初来洛阳我便认识了他,这个年轻人是个不错的人才,大有前途,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裴矩明白窦庆连续两个可惜的含义,就是因为独孤顺不容非关陇子弟进入武川会,所以窦庆无法拉拢张铉。
实际上裴矩问张铉之事是另有原因,他很庆和张铉之间到底达成一个什么妥协,不过窦庆既然不想多说这件事,裴矩便不再多问。
窦庆却不想再被动下去,他随即岔开了话题,“不知来护儿一案现在进展如何?”
“还能如何?来护儿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任何异心,监军崔君肃也证明来护儿只是报仇心切,我觉得这可以理解,调查结果也一样吧!”
“那阊阖门一案呢?”
窦庆又试探着问道:“是否也准备结案了?”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案情比较复杂,这些将领的真正的动机还不知道,据说是有人挑唆,但也只是听说。”
两人互相试探,彼此都已心照不宣,更关键是关陇贵族和裴氏家族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不管是裴矩也好,裴矩的父亲裴讷也好,裴氏历代家主的立场都一脉相承,家族利益最大,社稷次之。
这就决定了窦庆不用考虑隋王朝的利益,只要能足够照顾到裴家的利益,那么双方就能达成一致。
窦庆沉吟一下问道:“我曾听说裴家打算在长安置办一些产业,现在进展如何了?”
狡兔须有三窟,尤其在天下不太平之时,裴氏家族必须有多处财富来源才能防御家族因收入断绝而衰败的威胁,裴氏家族有庞大的商队,在并州有占地广袤的土地,在洛阳和扬州有几十家店铺。
但从今年春天开始,突厥渐渐禁止了和中原的贸易,加上中原各地乱匪猖獗,裴家的商队屡遭损失,已经停止了商队贸易,对裴家收入造成不小的冲击。
所以在两个月前,裴家决定在长安置办产业,但长安是关陇贵族的地盘,几乎所有赚钱的行当都被关陇贵族的各大家族垄断,裴家想挤进去谈何容易,至今没有进展。
裴矩当然明白窦庆的意思,他准备在长安置办产业上对裴家让步,如果是平时,裴矩或许会欣然答应,但今天的情况却又有所不同,裴矩怎么可能因为这点蝇头小利就答应窦庆的条件。
裴矩呵呵一笑,“看来传言过多就会失真,裴家其实并不打算在长安置办什么产业,实际上裴家是想在关中购买一座庄园。”
裴矩终于开出了他的条件,在关中购买一座庄园,购买土地和购买商铺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购买商铺只是为了获利,而购买土地则意味着裴氏的势力将进入关中。
而关中向来是关陇贵族的势力范围,绝不会容许山东士族进入,但外来势力进入关中却又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入侵,另一种则是投靠,裴氏家族进入关中显然是和后一种有关。
窦庆沉思良久,这件事如果在武川府中商议,必然会遭到大部分关陇家族反对,他现在只能利用自己武川会主的权力来促成这件事。
关键是谶语案不能再拖下去了,窦庆终于点了点头,“在颌阳县梁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大约占地八千亩,原来属于贺若弼,他儿子委托我替他出卖,如果裴尚书感兴趣,这座庄园我可以做主卖给裴家。”
裴矩眯眼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多些窦公的美意了。”
双方心知肚明,在谈笑之间便达成了这笔交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