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秦修远面上一僵。

自己伸手去摸, 果真摸到一点猩红。

他顿时尴尬不已,便急忙站起来, 道:“我去湢室清理一下。”

说罢, 便自顾自地入了湢室。

秦修远面色泛红,烦躁不已,急忙给自己打了一盆水, 将口鼻擦了擦。

擦了一次, 还嫌不够,便又用帕子, 沾了凉水净面。

唐阮阮有些不放心, 便也跟到了湢室。

她见秦修远凤眸有些微红, 平日里白皙的面色上, 此刻也挂着一抹飞霞, 表情却是气鼓鼓的, 有说不出的可爱。

唐阮阮有些忍俊不禁,道:“你没事吧?”

秦修远叹了口气,道:“你说呢?”

唐阮阮道:“母亲也是好意, 想给你补补身子嘛……”

毕竟这两日……他也是, 也是贪吃了些……

秦修远气到好笑, 道:“我需不需要补身子, 你不知道吗?”

唐阮阮面色一红, 道:“我……我也不知道母亲居然会送这样的补汤来……下次我同她说说, 让她别送了, 好不好?”

秦修远见她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语气中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便有些嗔恼。

扔了凉帕,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就往卧房中去了!

唐阮阮惊呼一声:“阿远!放我下来……”

秦修远嘴角一勾,道:“这补汤效果甚好,夫人应当与我有福同享才是。”

说罢,将她放到了榻上,大手一挥,便将床帏落下……

那半盅补汤还孤零零待在桌上,已经凉透了。

而床帏之内,满园春色,美不胜收。

唐阮阮与他面对着面,秦修远紧紧抱着她,唐阮阮伏在他肩头,轻轻啜泣:“你、你再也不要喝那个汤了好不好!?”

秦修远低声笑开,就将她揽得更紧,哑声问道:“为什么?”

唐阮阮忍住嘤咛,颤声道:“我……我吃不消……”

两人闹到大半夜方歇。

***

同样的月夜,皇宫之内,却有人无法入眠。

文皇后斜斜倚靠在凤榻之上,她有些头疼,便戴了一副抹额。

她半磕着眼,若有所思道:“云梅,什么时辰了?”

云梅看了看天色,道:“娘娘,已经过了亥时了。”

文皇后缓缓睁眼,道:“元孟睡了吧?”

云梅道:“四皇子已经睡了……”顿了顿,她又道:“可二皇子还在书房里,熬夜苦读。”

文皇后一愣,随即冷声道:“随他去。”

云梅漠然点头,也不再言语。

文皇后抬眸,不动声色看她一眼,便道:“你是不是觉得,本宫有些偏心?”

云梅抬眸看了文皇后一眼,又生生忍住。

文皇后笑了笑,道:“云梅,你跟了本宫多少年了?”

云梅道:“奴婢,奴婢自娘娘进宫便跟着您了,已经十五年上了。”

文皇后道:“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本宫见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声音有些怅然:“每次他来看本宫,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云梅沉默不语,静静听着。

文皇后又道:“本以为有了他的孩子,他便能多顾及本宫一些。谁知道……”她声音带了几丝恨意,道:“他竟然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一并冷着。既然如此,本宫何必费心在他儿子身上!?”

云梅面色有一丝波澜,劝慰道:“皇后娘娘,可二皇子毕竟是无辜的。”

文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又何尝不知?”她低声道:“可是本宫每当看到他的眉眼,便会想起那个无情无义之人。”

她语气中有一丝不耐,仿佛完全不想提及。

云梅了然,道:“奴婢明白,这些年,娘娘受了不少委屈。”她又道:“可是如今……左相毕竟身陷囹圄,以后娘娘恐怕万事要靠自己了……”

说到此处,文皇后面色又沉了几分,道:“还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怎样。”

云梅见她面色阴沉,便不敢再多言。

文皇后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便道:“音贵人的事,元婉知道了吧?”

云梅一愣,道:“知道了,五公主哭得死去活来,已经一日不吃不喝了。”

文皇后眉头蹙起,道:“这母女俩,真不让本宫省心。”

云梅道:“皇后娘娘要不要去看看五公主?昨日音贵人受了伤,来翊池宫求援,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她这一回去,便自缢身亡了……只怕有人嚼舌根,说娘娘害了音贵人。”

文皇后嘴角一勾,明丽的脸上,显出几分狠辣,道:“嚼舌根又怎样?只要你们做得干净,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便好。而且……”她一脸不在意,道:“皇帝都不管这事,又有谁敢去为一个无宠的妃嫔讨说法?”

云梅想了想,便道:“娘娘英明。”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道:“比起那些无关痛痒的人,还是要先设法救出左相才是。”

云梅点点头,道:“是……”

文皇后问道:“西伯侯那边联络上了么?”

云梅道:“他们如今在北疆封地,迟迟没有回信。”

文皇后面露嫌弃,道:“这个缩头乌龟,他的嫡子文坚都被秦修远一箭射杀了,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文皇后一脸恨铁不成钢,西伯侯是她远房的表亲,文家一脉都聚集在南方,只有他们旁系一支封地在北疆,文皇后若想在北疆行事,还得依靠他们。

云梅道:“不如奴婢再替皇后娘娘写封信过去?”

文皇后沉吟一下,道:“也好。你告诉他们,若是想永远呆在北疆那个不毛之地,他们尽管龟缩着便是,若是想风风光光回到帝都来,便让他们助本宫一臂之力!”

云梅颔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文皇后显然是有些疲累了,便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云梅应声,便退出了寝殿。

她出门之后,突然瞥见外面人影一闪,便心中一动,喝斥道:“谁?”

追了几步出去,也没见到任何人。

此时,夜风拂来,院子里的花影攒动,有几分像人影。

云梅微叹一下,恐怕是自己多虑了。

她便转身走开了……

皇后寝殿后方,一处黑暗的拐角里——五公主闵元婉惊惧不已,她颤抖着起身,慌慌张张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

宰相府。

刘书染独自坐于廊下,清冷的月色投射下来,将他面上轮廓打得更加模糊,看着有些不真切。

忽然,他感觉有人,自长廊尽头缓缓走来。

刘书染默默偏了头,道:“刘叔?”

长廊尽头没有光,可来人身着青衫,自带一层光晕。

他面容清俊,眉眼如玉,却一脸寒意。

刘书染眸色一凝,道:“原来是大哥。”

刘书墨走了过来,顿住了步子,道:“父亲都下狱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饮酒?”

刘书染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那我能如何?去击鼓鸣冤?”

刘书墨被他一噎,更是隐隐有几分怒气,道:“你这是什么话?”

刘书染端起酒杯,道:“大哥,我劝你也省省力气吧……父亲这一次,触了皇帝逆鳞,又人证物证具在,是翻不了身了。”

刘书墨觉得不对劲,道:“你我身为人子,父亲身陷囹圄,你不但不设法营救,居然还如此冷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刘书染缓缓起身,道:“我一直都是这样,大哥不知道么?”

刘书墨面色一僵。

刘书染唇角微勾,道:“自我母亲死后,在这偌大的相府,我便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对于父亲来说,可有可无,父亲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刘书墨知他心中不平,劝道:“可父亲到底是父亲,血浓于水,如今正是我们兄弟俩齐心协力的时候,我们定要将父亲救出来才是!”

刘书染偏头看他一眼,道:“兄长打算如何救出父亲呢?”

刘书墨面上微怔,道:“我打算先去天牢,见见父亲,看看当年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另有隐情,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刘书染看向他的眼睛,道:“那若当年之事,是真的,父亲也确实害了镇国公一家……你打算如何?”

刘书墨面色沉了几分,僵在原地。

他喃喃道:“我相信父亲不会的。”

在刘书墨眼中,左相虽然是个严厉的父亲,但是对自己也不乏疼爱,要说他因一己之私,害得镇国将军府差点万劫不复,他说什么也不肯信。

刘书染抬眸看他,问道:“你相信?”

他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肩头微耸,开始大笑起来。

刘书墨有几分恼怒,道:“你笑什么?”

刘书染收敛了一下笑意,道:“大哥啊大哥,你为何如此天真?”

刘书墨面色铁青,倔强地看着他。

刘书染拎着酒壶,他有三分醉意,语气有些轻挑,道:“你只看到了父亲的一面,便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顿了顿,他继续道:“但人何止千面?你看到的,不过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而已。而他杀我母亲的时候,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刘书墨眼眸微滞:“你胡说什么?”

刘书染道:“我胡说?”他气性也上来了几分,道:“你不信去问问刘叔,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刘书墨抿唇不语,刘书染继续道:“她因为撞破了父亲的奸情,便被灭了口。”

刘书墨听了,脸色刹时变得惨白:“不可能!父亲与我母亲恩爱甚笃,怎么可能在外……”

“在外?哈哈哈,人都到了府中了!”刘书染有几分癫狂,道:“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

刘书墨抿唇不语,道:“为何从没听你说过?”

刘书染笑了笑,道:“说?除非我也想被灭口。”他又晃晃悠悠坐下,道:“大哥,你自小被保护得太好了,看到的,都是一片和谐,你有疼你的父亲,有两小无猜的姑娘,又相府嫡子的身份加持,即便到了官场上,你横冲直撞惹了祸,都有人收拾。你哪来见过这世界的另外一面呢?”

刘书墨整个人呆在原地,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刘书染道:“我劝你不要参与这次的事。”他坐在长廊上,背靠红柱,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晦暗不明。

刘书染继续道:“秦修远这次是铁了心要翻案,父亲的罪证已经坐实,如今只等判决下来了……至于你我,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这也是刘书染和秦修远合作的前提,他帮着秦修远传递消息,而秦修远保他和刘书墨相安无事。

刘书墨听了,顿时疑窦丛生:“你如何知道,我们不会受牵连?”

刘书染面色微怔,道:“这你便不要管了。”

刘书墨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道:“难道这次父亲事发,和你也有关?”

刘书染不说话,毫不示弱地看着他。

刘书墨惊愕中带着愤怒,道:“难道你早就和秦修远连成一线了!?你、你背叛了我们?”

刘书染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推开刘书墨,道:“是又怎样!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让真相浮出水面罢了。”

刘书墨气急,道:“你!你居然如此不忠不孝!”

刘书染道:“我不忠不孝?”他放下酒壶,站起身,与刘书墨面对面站着。

他逼近一步,道:“不错,我为了给我母亲报仇,暗中给秦修远传递消息,让当年的真相曝光。但我没有冤枉父亲,那些都是他咎由自取!至少我为国尽了忠,没有让忠义之士继续蒙冤,我也为母亲尽了孝,让她在九泉之下能得一个公道,大哥你呢?”

他字字珠玑,一目不错地看着刘书墨道:“大哥身为言官,不辨是非;身为人子,又救不了父亲,我们两个比起来,到底谁不忠不孝?”

刘书墨气急,抡起拳头,就砸向刘书染的脸。

猝不及防地,刘书染被打倒在地,他喉间腥甜,不怒反笑:“大哥,你醒醒吧!你心中完美无缺的父亲,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你以为唐阮阮离了你便活不下去,但我告诉你,她如今过得滋润至极,比嫁给你强多了!你不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刘书墨眼中发红,他愤怒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瞬,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上一次阮阮被皇帝赐婚给秦修远,他去求父亲不成,最终也是纠结于要不要带她走。

可等他终于确定好了自己的心意,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拳头紧紧攥着,脸色惨白。

他默默想着,自己难道就真的如此失败?面对挚爱,至亲的离去,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刘书墨陷入挣扎中。

若是刘书染说的是真的,父亲真的犯了滔天大罪,那么,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袖手旁观,守住一个“忠”字。

要么就不管不顾,去救父亲,全了一个“孝”字。

可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刘书染见他面色颓然,只道:“大哥,自小你未亏待过我,我也无心与你为敌。你要去救父亲也好,不救也罢,那都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但我要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他擦了擦嘴角血迹,站在刘书墨对面。

这时候,刘书墨才发现,他早已收起了平日里那副谦和温顺的样子,背脊直挺,早已与自己一般高大。

刘书墨漠然回头,道:“从今日起,我只当没你这个弟弟。”

刘书染眼眸微缩,伫立不语。

刘书墨走后,书童刘白默默走了出来,道:“二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去天牢看相爷么?”

刘书染眼眸微眯:“去,这是我答应秦修远的最后一件事……办完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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