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元济双指并拢在身前,微笑道:“我飞剑不多,就一把,好在够快,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大街之上,剑气丛生,然后如有一条条溪涧潺潺而来,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最终各自铺散开来,聚拢成一条剑气江河。
剑意无处不在,两边酒肆内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股冰凉寒意,从大街上缓缓涌入。
庞元济之所以被隐官大人选中为弟子,显然不是什么狗屎运,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庞元济确实是剑气长城百年以来,最有希望继承隐官大人衣钵的那个人。
妖族最多处,即我出剑处。
哪个剑修,对此境界,不心神往之?
一位剑修,尤其是有先天剑胚美誉的那种天之骄子,自身本命飞剑的品秩好坏,确实会决定他们最终成就的高低。
在庞元济那句话说出口后。
大小酒肆酒楼,便有连绵不绝的喝倒彩声响,调侃意味十足。
庞元济的本命飞剑,名为“光阴”,光阴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剑无形,如果说齐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剑跳珠,还有个数量上的直观展露,那么庞元济这把本命剑,就真不讲道理了,最不讲道理的,不止是本命飞剑的威势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阴”飞剑之后,庞元济被誉为“剑通万法”,飞剑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术法,事半功倍,加上庞元济自幼就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道资质,触类旁通,一身所学杂且精,所以庞元济又有“庞百家”的昵称。
庞元济没有一件法袍,没有齐狩那种跟着姓氏带来的半仙兵,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陈平安轻轻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泻,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时,纯粹武夫的拳意,与至精至纯的剑气,便要冲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够的那拨观战之人,都已经看不清那一袭青衫剑客的面容身形,街上画面如那碗中酒,人如酒中丢入了一枚铜钱,饮酒之人,晃动白碗,便让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铜钱。
始终站在原地的宁姚,轻声说道:“那场架,陈平安怎么赢的,齐狩为何会输,回头我跟你们说些细节。”
晏琢两眼放光,呆呆望向那个背影,很是唏嘘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谁都能赢。”
然后晏琢转头笑嘻嘻道:“对吧,三秋,是谁说来着,‘说假话,一只手就能撂倒齐狩’?”
陈三秋一脸茫然说道:“应该是董黑炭说的吧。”
董画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叠嶂有些无奈,董黑炭其实是所有人当中,与阿良相处最久的一个,估计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在阿良身上撒过尿的“绝话,只要一开口骂人,全是从阿良那边学来的脏心话,听者真要介意了,就会被笑死也气死。
一位悄然来到破败酒肆的中年剑仙,坐在那独眼的大髯汉子旁边,抹了抹桌上灰尘,笑着点头道:“拳罡精纯,拳意通玄。无法想象,早年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此人三场。”
先前挨了隐官大人一脚的大髯汉子,没有半点不自在,依旧喝酒,沙哑开口道:“你来得晚了,要是亲眼见过曹慈在城头练拳的样子,就不会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看了眼那个不急不缓、悠然前行于剑气洪流当中的陈平安,“当然,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错,当年我也见过他在墙头上的往返练拳,那会儿,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就算当时老大剑仙说,我都未必信。”
那位刚刚从南婆娑洲来到这边没多久的中年剑仙,笑道:“听说他来自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不知道与那个大骊藩王宋长镜,有没有点关系。”
大髯汉子摇头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纪不大,一看却是个厮杀惯了的老鸟。你们浩然天下,一个纯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吗?就算有高人喂拳传法,不真正置身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这种意思来。”
“瞧着是不像外乡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剑气长城年轻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剑仙男子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叹道:“天大地大,如我这般不爱喝酒的,唯独到了这边,也在肚子里养出了酒瘾虫子。”
汉子扯了扯嘴角,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剑修,难得流露出几分怨气神色,冷笑道:“全是那个王云纹,众多凌空写就的虚符,符胆灵光绽放出一粒粒极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灵气水光荡漾,有些雷电交织,有些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本来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
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位剑仙,一位来自中土神洲,一位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胚。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昂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
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
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
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
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她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刹那之间,她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干嘛?我又没喝酒!”
一位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
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原来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
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
先是茅屋附近的剑气长城,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
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
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的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
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两位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
另外一人驾驭那座剑气,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位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
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
最终以元婴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
可惜似乎力所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都要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
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
一个眨眼功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
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
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
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
随后动静,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出现了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
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
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
面对这等恢弘异象,不退反进,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边,一颗颗脑袋,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在宁姐姐这边,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何况宁姐姐懂事早,哪怕是那两个,也从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也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
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
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非但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加身的横移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剑修,直接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就是一拳落下。
砰然一声。
庞元济从空中笔直砸入大街地底下,不见人影,尘土飞扬,然后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需多说。
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的心爱姑娘。
那位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白骨裸露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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