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二楼。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满脸血污,地板上滴答作响。
所幸竹楼无比玄妙,本身就相当于一张涤尘祛秽符,不用担心会影响到竹楼的“清雅”。
不过听说粉裙女童经常提着小水桶,来二楼这边擦拭地板,日复一日,因此她也是唯一能够进入二楼的“外人”。
喂拳告一段落。至于所谓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狈不堪的陈平安,气定神闲的光脚老人,一清二楚。
可陈平安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不比当年老人的打熬筋骨,陈平安从头到尾只能受着,如今再次学拳,似乎更多还是磨砺技击之术,再就是有意无意,帮助他巩固那种“身前无人”的拳意,老人偶尔心情好,便念叨几句还挺押韵的拳理,至于时不时就给一拳撂倒的陈平安能否听到,分心听到了,又有无本事记在心头,老人可不在乎。
这会儿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怎么不需要锤炼肉身体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诚嗤笑道:“教了稚童拿筷子夹菜吃饭,已是少年岁数了,还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还是我眼瞎,挑了个蠢货?”
陈平安欲言又止,将信将疑,习武之人,锤炼“纯粹”二字,照理说每一境都需要,跟练气士得了仙家秘术后,讲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不太一样。
崔诚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就趁,问道:“听说你以前经常让朱敛以金身境,与你捉对厮杀?”
陈平安点点头,“应付得很艰难。”
崔诚摇头道:“坛的大骊硕儒,据说龙泉郡文武庙匾额和许多楹联,都是出自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还是熟人。
当年款待陈平安一行人的黄庭国老儒士,真实身份,则是一条活了无数岁月的老蛟,更是紫阳府开山鼻祖吴懿的父亲。
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轻官员,今天也尽数到场了。
而董谷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谢家长眉儿,出身桃叶巷的谢灵。
照理说谢灵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样不该出现在此地。
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实在是名声太大,天君谢实。
所以当谢灵出现后,在场众人,大多都假装没看到,而老侍郎甚至还主动与这个天生异象的年轻人,客套寒暄了几句。
谢灵应对得体,既无倨傲,也无羞涩,与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轻人继续沉默,只是当陈平安这位正主终于出现后,谢灵多看了几眼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如今在龙泉郡的山上,已经很出名。
一个已经硬碰硬斩杀金丹剑修的修道奇才,一个收拢仙家山头如买入几亩农田的大地主。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不太对付,传言早年在神仙坟,大打出手过。
谢灵便很奇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需知真武山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赶的对象。
而他谢灵,不但有个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经还被掌教陆沉青眼相加,亲自赐下一件几近仙兵的玲珑宝塔。
所以谢灵的视线,从少年时起,就一直望向了宝瓶洲的山巅,偶尔才会低头看几眼山下的人事。
其实还有个刘羡阳,当年因祸得福,大难不死,还被带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求学,肯定也会有不错的机缘和前程,可毕竟路途遥远,消息不畅,而且想来在短时间内,仍是很难混得太过风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学脉,越是难以破境神速,虽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门左道的天才弟子,那么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书简湖那个叫顾璨的小家伙,据说惨淡至极,还失去了那条真龙后裔,估计算是大道崩坏了。
当年骊珠洞天五桩机缘,顾璨是五人当中最早失去的一个可怜虫。
外边的事情。
谢灵不太感兴趣,有些即便师兄董谷和师姐徐小桥说了,他也当做耳旁风。
陈平安今天一袭青衫,头别白玉簪子,别养剑葫,背了一把剑仙。
寻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无形中减去了几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印象。
站在一众人当中,不说什么鹤立鸡群,最少不会被任何人夺了光彩,哪怕陈平安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只是言语温和,神色从容,与那些人一一应酬过去,例如与老蛟叙旧,说黄庭国那山崖石刻,说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与书院大儒说他曾经拜读过著作,说以后有机会还会专程拜访书院,讨教学问疑惑。
老侍郎笑看着一切。
这位算是位列庙堂中枢的从三品高官,清贵且实权,老人对陈平安,当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见面是当年在阮圣人的铸剑铺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边,双方竟然还是朋友,并且双方都不觉得突兀。
在官场上炼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当时就记住了陈平安这个少年。
魏檗今天始终站在陈平安身边,便是龙泉剑宗的董谷,一看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情,都主动与陈平安聊了几句。
签订契约一事,原本并不繁琐,大概因为还有朝廷名为“笔贴”记录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参与这场盛会,礼部侍郎便多加了几个锦上添花的步骤,显得更加隆重一些,当然一定合乎大骊礼制。
从头到尾,并无波折,一行人相谈甚欢,并无酒席庆祝,终究是在林鹿书院,而且身为大骊礼部侍郎,事务繁忙,今年他又是负责大骊官员地方评的主持人,所以马上要去往牛角山,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离去。
最后陈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书院一处用以观景的凉亭内。
陈平安没有询问高煊的事情,不合适,毕竟是大隋送来大骊的质子。
魏檗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
站在这座崭新且恢弘的林鹿书院,望向那座既然已无人教书、便也无人读书的老旧学塾,其实只能依稀看到小镇轮廓,本就看不真切。
魏檗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有些应酬,留在这边的仙家势力,近期肯定都要陆续拜访落魄山,你做好准备。”
陈平安笑道:“如今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不算陌生了,应付得过来。”
魏檗打趣道:“耽搁了练拳,不会觉得有一丝烦躁?”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只要有用,又避无可避,不如一早就调整好心态。”
魏檗问道:“为何要侧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过这个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赶紧摇头,也没有对魏檗藏掖什么,“没有,我与董水井是朋友。只是买卖一事,涉及到另外一个朋友。既然是买卖,就不能偏袒什么,万一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可朋友之间,却不对路,给我硬拗着扭在了一起,到时候一桩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两个朋友,就太可惜了。”
陈平安已经打算写信给池水城关翳然,大致说了自己有一个朋友,同乡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为人厚道,不失机敏。但是在信上也会与关翳然坦言,若是为难,或是当下不适宜出风头,不是挣钱的时候,就千万别勉强。而且离开龙泉郡之前,多半会收到关翳然的回信,所以陈平安还会再找一次董水井,再将话语讲得透彻一些,哪怕有些话,可能不算好听,该讲还是得讲。
陈平安感慨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吃过苦头的。”
魏檗点点头,关于风雷园刘灞桥和老龙城孙嘉树一事,陈平安与他大致讲过。
陈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悦,“有了这么多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这一座灰蒙山让谁当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谁来占着修行?”
陈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开心。”
魏檗没有说什么。
一座座山头都是陈平安名下的家产了,该如何安置,都是陈平安自己的计较。
魏檗想起一事,“近期我的北岳地界,会举办我上任后的第一场规神灵夜游宴,四面脉兴盛,武运昌隆。
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极少数瞧得上眼的别洲“藩属”。
而且,婆娑洲还出了一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
只是这些天下格局、大势,闲聊一番,也就只是这样了。
陈平安会担心这些看似与己无关的大事,是因为那座剑气长城。魏檗会担心,则是身为未来一洲的北岳正神,无远虑便会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过不是落魄山,是小镇那边,我去看看裴钱,将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点点头,轻轻拂袖,将陈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纹,呼吸震天雷。
即是神灵。
陈平安离开后。
魏檗独自坐在凉亭栏杆上,飞禽走兽,云海山风,生灵死物,仿佛皆是无比温顺。
突然笑了起来。
因为想起了方才的一桩小事。
那个谢家长眉儿,私底下找到了陈平安,打过招呼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就不好奇为何秀秀姐没来披云山?”
秀秀姐。
一个很有讲究的称呼。
结果陈平安微笑着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
差点让谢灵那个福缘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内伤。
什么言语,都不如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哑巴吃黄连。
恐怕就连路边的瞎子都看得出来,谢灵对自己这位大师姐是十分爱慕的。
就更别提龙泉剑宗的弟子了。
只不过谢灵修行天赋好,机缘大,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还自以为没几人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陈平安,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没几岁,可是论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随便欺负嘛。关键这还是谢灵自找的,从见面起,就在那使劲打量陈平安。
陈平安见着了阮邛,当然只能躲,可见着了你谢灵,会怕?
魏檗伸了个懒腰,转头遥遥望向大骊京畿北方的长春宫。
不知道那儿,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
会不会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
身边会不会有她这辈子心仪的男子。
如果有,希望是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
魏檗点点头。
还是朱敛说得好,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套麻袋一顿打,最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会麻烦些嘛。但是没关系,如果他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敛作为自家兄弟,代劳便是,这类事情,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闷棍,是行走江湖必须精通的一门傍身绝学,他朱敛很拿手。
人生得此挚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没来由想起了陈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
魏檗叹息一声,喃喃道:“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大一块地盘,还觉得住着竹楼一楼的小屋子,就已经很够了?”
魏檗随即释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寻觅大自由。
魏檗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哼唱着一句从裴钱那边学来的乡谣,吃臭豆腐呦。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馋。
不知道陈平安这家伙会不会待到入冬时分,到时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笋,就挖上几颗,带着去竹楼那边,听朱敛说其实陈平安的乱炖手艺,相当不错。
而魏檗还不清楚,当年少年陈平安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求学,唯一一次觉得委屈,就是那帮没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弃他的手艺,煮出来的那一锅鱼汤,远远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这可是陈平安至今未曾解开的心结,之后独自远游,风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闲,可以稍稍用心对付一餐伙食,都会较劲。
手艺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镇那边。
陈平安一跨过门槛,结果就看到搁在柜台上的那颗脑袋,关键是裴钱那一双眼眸一动不动,大白天都瞧着渗人,陈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过去就是一板栗。
裴钱双手抱着脑袋,哀怨道:“师父,我没偷懒也没贪玩哩。”
陈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钱立即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才收手。
裴钱这才笑嘻嘻道:“师父,现在可以告诉我,错哪儿吧?”
陈平安微笑道:“没事,师父手痒。”
石柔忍着笑。
裴钱转头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偷着乐呵上了?你晓不晓得,你这种人混江湖,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来就死了啊。”
裴钱气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过来!”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钱你师父还在这儿呢。
裴钱立即头也不转,就对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随便打打杀杀,我可不是这种人,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
陈平安自己拿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含糊咬着,也给裴钱石柔各自挑了一块,来到柜台,递给她们。
裴钱咬了一口,笑容灿烂,“哇,今儿糕点特别好吃唉。”
石柔小口咬着糕点,很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娇柔举动,不比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来得让人舒坦。
陈平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店铺生意如此冷清,你们俩领不领工钱的?如果领的,扣一半。”
裴钱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该你出马了。
对付师父,她可不擅长。
石柔嫣然一笑。
陈平安毛骨悚然,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钱抬起手掌,石柔犹豫了一下,很快与之轻轻击掌庆祝。
陈平安无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铺子瞧瞧。”
裴钱赶紧跳下小板凳,绕出柜台,嚷着要给师父带路。
其实都在骑龙巷,就隔着几步路。
石柔看着一大一小走出铺子的背影,她也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落魄山有没有陈平安在,似乎确实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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