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庄生产队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孙红梅的爹也不敢再狡辩,可夏队长一定要问出数目来,他只好承认每个闺女收的彩礼不等,最多的就是孙红梅收了五十块钱。
“呵呵,孙队长,你觉得这彩礼钱,是不是应该都退给人家呀?”夏队长嘴角一歪,不问老孙家人人,偏要问脸红的快烧着了的孙队长。
孙队长能说别看破四旧了,可是农村的彩礼还是一直暗暗给着呢吗?他要是敢说出口,别说当不成生产队长,这孙家庄他们一家子也别想住了。
看了看周围全都低着头的社员,孙队长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该退。”
去了孙红梅他爹所说的一百二十块钱彩礼,还有三百多块钱要问清楚都是什么钱。被人踩着后背的孙红梅他爹,不得不老老实实交待,里头的确有刘四壮给他的二百六十块钱,剩下的真的是他们自己家今年的分红钱——今年意外得到的钱不少,所以他早早把生产队的分红给两个儿子分了,让他们跟着过个好年。
夏队长听了脚下一使劲,把孙红梅的爹踩的快断气了:“红小队同志,我不敢撒谎,真的就这么多钱了。”
带着目的来的夏队长连连给了他好几脚:“把他两个儿子还有闺女的屋子,也抄了。”
没能幸免的孙家两个儿子,原来拿钱的时候不见得多感谢亲爹,现在却恨不得让自己的爹马上死了。抄家是那么好玩儿的?藏到耗子洞里的东西都能给翻出来呀。
好在孙红梅的爹的确偏向儿子,可也没到把老本都分给儿子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屋里抄出来的钱,都在红小队的认范围之内。
而住在柴火间的孙红梅那里,却让红小队意外的找到了六十块钱,被直接交到了夏队长手里:“队长,这女的挺有钱。”
“这钱你是从哪儿偷来的?”夏队长一口就给孙红梅定了性,还把脚从她爹的背上拿下来,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孙红梅身上。
孙红梅恨死这些红小队了,她记得还在刘家的时候见过夏菊花怎么应付红小队,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这是我自己挣的。”
“自己挣的?”夏队长甩着那几张纸币:“挺会挣钱呀,你告诉告诉我们,让我们也跟着挣点儿呗。还是你挣钱的法子,我们学不会呀?”
在场的好些结过婚的人,都听出夏队长话里调戏的意味,一时看向孙红梅的目光复杂起来。孙红梅也没想到自己小心藏着的六十块钱,被红小队发现了不说,还被他们说来的不干净。
气愤之下,她张口便说:“那是我男人给我的钱。”
“我知道是你男人给你的钱。”夏队长笑的带些痞意:“就是不知道是你哪个男人呢?”
“当然是刘志双。”
“刘志双?”夏队长问身边的人:“我咋听着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呢?好象在哪儿听说过。”
“队长,好象平安庄那个夏菊花的二儿子,就叫刘志双。”
再次听人提起夏菊花,夏队长的记忆十分不美好,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不是说他离婚了吗,咋给这女的钱?难道他是因为这个女的离的婚?”
孙队长实在听不下去了。孙红梅的名声他不在意,可是夏菊花的名字现在在整个红星公社可响亮着呢,忙向夏队长说:“夏队长,刘志双就是跟这个孙红梅离的婚。”
“啥?”夏队长好奇的看了孙红梅一眼,嘴角一歪:“要是我也得跟她离婚。人家都跟你离婚了,咋还给你钱?”
“这……”孙红梅能说这钱不是刘志双给的,而是自己在临离婚的时候,趁刘志双不注意自己卷回来的吗?
她回娘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爹娘说是给她再找别家,可介绍的不是四十几岁的老光棍,就是死了老婆带着好几个孩子的鳏夫,没一个能和刘志双比的。就是那些人家的日子过的,也是四处漏风,跟刘家没得比。
这让孙红梅不时想起跟刘志双一起过的日子,心里不是没做过重回平安庄与刘志双接着一起过日子的梦。本想着自己把钱都卷回来了,刘志双为了要回钱,也该来孙家庄找自己,那样她就可以想办法让刘志双同意接自己回平安庄。谁承想除了办理离婚手续那次,刘志双竟好象不在意这六十块钱一样,一次也没来找过她。
让她主动去找刘志双,孙红梅拉不下这个脸——离婚时自己爹娘做的太绝,自己说的话也太狠,如果再次出现在平安庄的话,怕是轻易进不了刘家的门。
此时不象结婚之前,有孙桂芝这个姑姑替她出谋划策,哪怕一时接近不了刘志双,她还能住在孙桂芝家等机会。现在孙桂芝自己还在红小队的学习班关着呢,她去平安庄接近不了刘志双,住哪儿?
而且看红小队今天来的架势,分明是知道姑夫把钱交给她爹娘了。怎么知道的还用问吗,一定是她姑恨爹娘把表弟表妹推给红小队,才举报了。那么就算她姑从学习班里出来回了平安庄,怕是以后也不会再管她跟刘志双的事儿了。
孙红梅回答不上来,夏队长有的是耐心得到答案,派了个人去平安庄把刘志双找来,要让他跟孙红梅对质。在等人的过程之中,红小队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竟要求孙红梅的娘跟嫂子给他们做饭吃,理由是为了老孙家的事儿,他们一大早就从公社跑到孙家庄,连饭都没顾得上吃,老孙家难道不觉得他们太辛苦了,该慰问一下?
刘志双不是一个人来到孙家庄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是刘力群。夏队长带着红小队队员,刚把老孙家的细粮都吃完了,心情正好,主动跟刘力群打了一声招呼。
在刘力群跟夏队长寒喧的时候,刘志双打量了一下老孙家的院子。这院子他来过几次,那时虽然打扫的不算干净,可东西该放在哪儿还是有数的。
现在倒好,被褥衣裳扔了一地,粮食袋子东倒西歪,边上还有一堆新鲜的鸡毛。而老孙家所有的人,都被两个红小队看着,蹲在东墙角,孙家庄的生产队长则站在他们不远处,即无话跟红小队说,也没啥好跟老孙家人讲的。
刘志双也没啥好跟老孙家人说的,哪怕孙红梅一直用祈求的目光看他,他也当没看见——夏菊花这些天的敲打没白费,刘志双早明白自己跟孙红梅不是一路人。
而孙红梅卷走了他所有的钱,更是把两人残存的那点情份扯断了。要知道这些天刘志双为了掩盖自己被卷走钱的事实,费了多少工夫,使了多大力气呀。
可最后还是被亲娘轻轻捅破了窗户纸,这让好面子的刘志双恨死了孙红梅。见她现在落的下场,刘志双忍着没出言嘲讽,已经很善良了。
“刘志双,你娘挺好的?”夏队长见刘志双一直打量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竟然主动跟他问候起夏菊花来,让刘志双身子激灵一下:“谢谢夏队长,我娘见天带着大家编席,挺好的。”
“要我是你娘,心情准好不了。”夏队长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把纸币:“儿子背着自己给离了婚的儿媳妇钱,心情能好?”
刘志双看着夏队长手里的钱,很肯定那就是自己一年的分红和扛粮食包挣的钱:“夏队长,这钱不是我给孙红梅的,是她在我们离婚的时候,趁着她爹娘到我们家闹事儿,背着我自己偷偷拿的。”
“当时我们去公社办离婚的时候,我问过她这些钱哪儿去了,她一口咬定不知道,说自己没拿。那时公社好些人都看到了,你跟大家一打听就能知道。孙家庄生产队的孙队长劝我,以离成婚比啥都强,我当时就忍了。”
夏队长嘴里啧啧有声:“你娘可啥也不忍。那你咋不报告红小队,让红小队替你来孙家要钱呢?”
刘志双的头终于低下了:“我想着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竟然被一个女人算计了,哪儿好意思麻烦红小队的同志们。”
几个红小队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子不止刘志双,连孙家庄生产队的队长脸色也十分赫然——当时孙家庄生产队长只想着快点儿把老孙家的事儿办完,自己早离这一家子人远点儿,就劝着刘志双退一步。
没想到刘志双是退了,可老孙家自己不消停,把红小队招来了,他还是没躲过去。
刘力群上前直接给刘志双一下子:“臭小子,这么大的事儿咋不跟大队说?咱农民一年才挣多少钱,你让人卷走这么些钱都不知道心疼。也就是你娘心疼儿子,想让你们手里攥两个活钱。这么大一笔钱被人卷走了,她心疼还不能说,心里得多憋屈!”
刘志双的眼圈红了:“刘队长,我一开始没好意思跟我娘说,越到后来越不知道咋跟我娘开口。”
“咋开口,那是你亲娘人还能笑话你?”刘力群想不明白,明明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小伙子,咋竟办糊涂事!不过还是得把钱先要到手里,他转身面对夏队长的时候,脸上的怒气收敛了许多:
“多亏了夏队长,才让真相大白,要不这个混小子还得糊弄他娘一辈子。”
听说夏菊花这些日子可能过得憋屈,夏队长觉得圆满了:“刘队长说的对,你自己要不回来还可以向大队汇报,大队解决不了也有我们红小队。以后碰到问题,要相信组织。”说着,把手里的纸币往刘志双眼前一递。
刘志双有些不敢相信这钱能如此轻易的回来,不由看向刘力群,希望他能给自己点儿意见。刘力群已经主动把钱接到手里:“夏队长,这钱还是先交给我吧,我回去直接交给夏队长,省得这混小子再让人给骗了。”
心情仍然很愉快的夏队长,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五张十块钱纸币来:“听说你们那个夏队长,娶儿媳妇的时候还出了彩礼钱?那可是封建流毒,应该受到严肃的批判。”
“唉,”刘力群冲着夏队长叹了口气:“夏队长,你一向做基层工作,能不了解咱们老农民的情况?前两年夏队长还不是生产队长,一个妇女拉扯两孩子过日子,想娶上儿媳妇,可不是人家女方家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谁让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太难了呢。”
孙红梅很想跳起来说,刘力群在撒谎,那五十块钱彩礼分明是夏菊花自己按着大儿媳妇的标准,给她爹娘的,凭啥最后成了她爹娘主动要的?
可她不敢站起来,因为孙队长就那么一直盯着她,自从刘志双来后就没把视线转到别处。孙红梅想起来了,在她离婚的时候,她爹娘的确提出留下她的彩礼,也真的把钱留下了。
说不清楚了。孙红梅心里只的这么一个念头,可能她爹娘跟她的想法差不多,个个都后悔当初为啥死活非得留下这五十块钱,现在倒给自己添了条罪名。
夏队长到底还是把彩礼钱给了刘力群,却要求刘力群回平安庄后,好好教育夏菊花,并让她写出深刻的检查。这个要求让刘力群面露难色:“夏队长,夏菊花她就不认字。”
“不认字她编出带字的席来?”夏队长不信。
刘力群苦笑了一下:“刚解放的时候,各村不是都办过扫盲班吗,她就是那时候认下了几个字。别的字都忘了,只记得几个吉利话的字,还是以前看多了记住的。”
夏队长无话可说,挥挥手让刘力群快带着刘志双离开,他自己则带着红小队,押着被绳子捆着的孙红梅爹娘和孙红梅,回公社关他们的学习班去了。
没被一起带走的孙家兄弟两个等人都走了,在小声咒骂红小队时,也相互疑惑过,红小队咋突然跑到他们家来找茬。
两人更多的是埋怨爹娘不说早点儿把钱给他们分了,那样他们说不定就能找个更好的地方藏起来,而不是四百多块钱刘家的还刘家,被红小队抄走的抄走。
四百多块钱呀,下地干活四年也存不下四百块钱的时代,就从自己的眼前被人拿走,光想想就让人心疼。
“还有红梅那个死丫头,手里有钱还在家里白吃白喝。”孙红梅的大嫂终于找到话缝,把自己对小姑子的不满发泄出来。
她二嫂跟着撇嘴翻白眼:“当初还说她嫁的好,又是彩礼又是粮食。现在呢,粮食早让人拉走了,彩礼也让红小队给还回去了。还被红小队怀疑钱来的不干净,以后我可不敢有这么丢人的小姑子!”
“对,她要是再想吃饭,就自己出钱。”孙红梅的大嫂一锤定音。
几个人谁也没想想,一向吃肉不吐骨头的红小队,为什么痛快的把刘家的钱都还了原主。
就连刘志双回去一路都是蒙的:“刘队长,红小队咋突然跑到孙家庄替我要钱去了?我也没向他们报告过呀。”
刘力群深深看了他一眼,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志双,今天叔就说你两句。你咋能啥事都瞒着你娘呢。这要是早让你娘知道,是不是早把钱要回来了?你就这么不信你娘?”人家把一个生产队都带得红火得让人眼红,还解决不了家里这点儿小事儿?
刘志双红头胀脸的说:“刘队长,我不是不信我娘,是怕她跟着担心。”
“她从别人嘴里知道就不担心了?”刘力群气的又给了刘志双后背一巴掌:“从你嘴里听到,和从别人那知道,哪个让你娘更丢人?自己的儿子都不信她,生产队的社员能信她,以后她还咋给人派工,咋站到人前说话?”
刘志双说不出话来了,一路沉默的跟着刘力群回到平安庄。
从两人被叫去孙家庄后,夏菊花的心一直提着——从本心上来说,她很不愿意再跟老孙家的任何人打任何交道,更不知刘志双这一去是福是祸。
再不省心再讨厌的儿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做爹娘的哪儿能说不管就真不管。
直到见到刘力群和刘志双两人的身影,夏菊花才算松了一口气。因为家里又是炒花生又是漏粉,夏菊花没敢把刘力群往家里让,直接把人请到了生产队。
“刘队长,麻烦你跟着又跑一回,等明天来我们生产队吃杀猪菜呀。”夏菊花对刘力群这位退役老兵,是打心里尊重的。
刘力群以为夏菊花还不知情,同为人爹娘的,打心里替夏菊花不值——刚才他可没忽略夏菊花见到两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别忙活了,我回大队还有事儿呢。志双这儿呢也是年轻好脸儿,你骂两句让他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就行了,,以后改了就好。”刘力群出于对夏菊花的同情,觉得她骂刘志双两句是应该的。
夏菊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刘力群就让她骂刘志双,自然要把目光转向小儿子。嗯,除了蔫了点儿,身上衣裳是干净的,不象跟人打过架的样子。难道?
“刘志双,你是不是又答应那个孙红梅,要跟她复婚了?我告诉你,你要跟她复婚我不拦着,不过咱们先把家给分了。”想到这种可能,夏菊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
刘力群两人谁也没想到夏菊花反应这么激烈,刘志双吓的赶紧说:“娘,我不跟她复婚,你放心我啥时候都不跟她复婚。”说完祈求的看向刘力群。
刘力群发现是自己没把话说明白让夏菊花误会了,有些内疚的从兜里掏出钱来递给她:“今天我们去孙家庄,是红小队向我们了解当初老孙家收彩礼的情况,还有孙红梅卷走志双的钱,也被红小队的同志找到了,一并都还回来了。”
红小队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夏菊花看着刘力群手里的钱,没接。刘力群再次把钱往夏菊花面前递了递:“你也太惯孩子了,还没分家呢咋能让他们自己手里拿这么多钱。”
夏菊花苦笑了一下:“当时我想着他们都成家了,也许有心疼媳妇孩子,单另想买点儿东西。都跟我伸手的话,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就让他们把自己挣的钱各人拿一半。谁承想……”
别人的家事,刘力群这个大队民兵队长也不好过多插言,看了刘志双一眼,就自己起身走了。夏菊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把刘力群放在桌子上的钱往刘志双眼前推了一下:“你自己拿着吧。”
“娘,”刘志双听出夏菊花刚才说要跟自己分家的决心,忐忑的说:“娘,我以后啥事儿也不瞒着你了,你别生我的气了行不行?这钱娘你拿着,以后我挣的钱都由娘管。”
夏菊花还是摇头,坚持让刘志双自己把钱收起来。刘志双无法,最后收起孙红梅拿走的六十块钱,剩下的五十块钱死活也不肯收。
这是在生产队不是自己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进来。夏菊花无法,只好先收到兜里,娘两个再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刘志双才找到一个话题:“娘,你说红小队咋突然去孙家庄了呢?”
红小队想做的事儿,夏菊花哪儿知道为什么,只好摇头。娘两个又没话说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娘起的隔阂,刘志双想不起来,只想得起自己带着粉条去黑市那天,娘一遍一遍嘱咐自己的情景。他很怀念那时娘对他的关心,更希望以后还得到同样的关怀。
“娘,我回去帮我哥漏粉儿去了。”刘志双觉得,自己干正事儿的时候,好象娘会更关心他一点儿,所以不顾自己走了二十几里路,马上就要回去漏粉。
“你回家先歇一会儿吧,走了这么远的道儿。”夏菊花自然而然的说了一句,让刘志双心里乐开了花,跟个孩子似的跳着出了生产队,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夏菊花后头说出口的话:以后干活的日子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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