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你别理他们。惯的他们,天天光等着我们伺候呢。老人家可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他们自己那半边天自己顶着去。”李常旺家的见夏菊花一脸若有所思,以为她在为难,又冲到第一线替夏菊花解围,惹的李常满家的不屑的撇嘴,又气自己没她反应的快。
夏菊花心里有个想头,不过现在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说,只好冲着大家笑了一下,由着大家拿着家伙式慢慢各自上工。陈秋生见夏菊花还在,笑着问:“队长,今天不跟着上渠上看看?”
“我倒是想去,不是还得到大队去一趟?”夏菊花等人走干净了,才换上苦笑:“红小队半夜把人带走了,这事儿不让大队知道还行。”
陈秋生现在更同情夏菊花了:“大队长本来就不大赞成你当生产队长,要是你自己去说这事儿,他批你咋办?”
平安庄大队长李长顺,平时是一张黑脸没错,老爱批人也没错,可是这次他听完夏菊花的汇报之后,愣是没批夏菊花,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摆手让夏菊花回生产队继续抓生产去了。
说实话夏菊花回到家的时候,心里都觉得有点儿不真实:那可是李长顺呀,一听哪个生产队出点儿事就炸的大队长,今天竟然这么轻易放过自己,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仍然是从东边升起来的,现在还没升到头顶。王彩凤见夏菊花这个时候回来,放下鸡食盆走过来问:“娘,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回来垫补一口?”以前婆婆可从来没这个时候回来过,都是听到下工哨好久才进家。
夏菊花还真觉得有点儿饿了:“嗯,还有啥吃的没,我垫补一口就行。”
“娘,我给你下点儿挂面头子吧,就炝个锅,马上就能好,好嚼还热乎。”王彩凤听到婆婆终于想吃饭了,巴不得她多吃点儿——现在村里所有妇女都把婆婆捧到前头,她这个做儿媳妇的更不能落后于人。
本想说不用的夏菊花,发现刘保国一直望着她,神差鬼使的点了点头:“行,你多下点儿,给保国也吃点儿。他早晨是不是跟着喝的粥,不是跟你说了吗,小孩子吃不了多少,别省着他那口。”
听听,这就是亲奶奶呀。王彩凤一边心里感叹,一边在肚子里把孙氏骂出花来:那老太太也是刘志全的亲奶奶,可从来没听刘志全说吃过她一口干粮。
夏菊花不知道自己吃到嘴里喷喷香的挂面,就的是王彩凤对孙氏的报怨,只觉得吃进嘴里是比玉米糁粥香。人吃饱了,精神头也足了,心思更是活动开了。
“咱们地窖里还有多少红薯?”夏菊花自己洗了碗出来,见王彩凤还在看着刘保国吃面条,突然问了一句。
王彩凤不解的看了婆婆一眼,以为这几天自己煮粥、蒸干粮没掺红薯婆婆不高兴了,小心的说:“咋也得有个三四百斤。”
那么大一堆,想想都愁人。红薯蒸出来的味道闻着不错,吃进嘴里也行,可是那东西不顶饿不说,吃多了胃里直返酸水。王彩凤在娘家的时候早吃伤了,做饭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不想掺进粥里。
三四百斤,夏菊花觉得够自己试验的了,转身下了地窖,掏上来一筐红薯。王彩凤想上前搭把手,被夏菊花制止了:“别逞能,也不看看你肚子都多大了。”上辈子你儿媳妇怀个孕,可比你金贵多了。
王彩凤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没那么金贵,上次有保国的时候……”
“那时候是没办法,得还你们结婚欠下的饥荒。”夏菊花为了不让王彩凤心里存下疙瘩,直接把话说明白:“现在家里没饥荒了,你就不用那么累,做点轻省活就行。”
听听,亲妈能不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彩凤想好了,等自己过年回娘家的时候,一定要把婆婆刚才说的话告诉亲娘。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知道婆婆现在想做什么,是不是真的一点儿不用自己帮忙:“娘,你这是要干啥,我不拎重东西,洗洗涮涮还能干。”
不能干也不行,家里三个人上工,家务活都在王彩凤一个人身上呢,也就是夏菊花发话之后,刘志全兄弟两个才扫了两天院子。
夏菊花也不瞒她:“那天车老板儿不是给咱们送了把粉条吗,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出粉条来。”
“自己做?”王彩凤觉得自己又能学到新东西了。
夏菊花肯定的点点头:“嗯。今天上工前,他们男人说我光想着给妇女们找挣钱的门路,他们快管不住媳妇了。我就想自己在家里试试,要是能做出来的话,家家都有红薯,让男人们漏粉,交到供销社或是收购站,也能来点儿钱。”
其实夏菊花心里的打算是,粉条的口感比起蒸红薯来好多了,又比生红薯好存放,各家趁着冬闲把红薯都做成粉,比保存不好白烂了强。这话现在不是说的时候,怎么也得等她粉条做出来了再想办法让人知道。
夏菊花上辈子两儿子都搬走之后,农闲的时候曾经去给漏粉的人帮过工,虽然只是替人做些力气活,可是漏粉本身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看多了也就把怎么做记个差不多。
先得把红薯给洗干净,还得把上头烂的地方和虫眼都给削掉挑干净,这样的活难不倒夏菊花,一会儿就把一筐红薯给弄完了。
接着就得把水沥干,再把红薯绞碎。这样的活以前夏菊花自己直接上手就干了,可这一回她见天不早,就放下红薯等着两儿子回来之后,让他们利用中午歇着的空干完。
对于亲娘想一出是一出,刘志全和刘志双两个除了听话干活,还得极力表现出自己特别愿意干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亲娘终于支使他们了,他们觉得比不理自己强多了。争表现的两个人,一中午不光把红薯绞碎了,还在夏菊花的指挥下,用过豆浆的大滤网,把绞碎的红薯生生过滤了两遍。
看着洁白的浆水很快注满了大盆,夏菊花脸上全是笑:“行了,你们两个快回屋歇一会吧,下午还得上工呢。”
亲娘呀,你也知道下午要上工,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了。一惯赖皮的刘志双刚想这么问问亲娘,就听到上工的哨子响了,忍不住哼哼:“陈叔也不知道晚一会儿再吹哨。”
夏菊花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大队回来就想着快点把红薯粉给做出来,都忘了回生产队跟陈秋生说一声,忙拍了刘志双一下:“就你话多,要不是有你陈叔帮衬着,你娘这生产队长也别当了。”
刘志双不敢再说怪话,扛着锄头跟着亲娘打开院门,正碰着陈秋生一边吹哨一边想拍他们家的门。陈秋生一见夏菊花,就把哨子从自己嘴里拿下来,问:
“队长,我看你一上午没去生产队,是不是大队长批你了。大队长那人你还不知道,就怕大队出点儿啥事在公社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说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刘志全和刘志双都停下来看夏菊花,夏菊花摆手让他们该修渠修渠去。打发了两人,才对陈秋生说:“没有,大队长今天一句也没批我。是我自己想起做红薯粉的法子,就回家试一下。费点事是费点事,比让红薯放窖里烂了强。”
听说她知道做红薯粉的法子,陈秋生眼前就是一亮:“啥法子?”问完觉出自己冒失了,万一人家这是自家的方子,凭啥告诉你?
夏菊花仿佛没看出陈秋生的不安一样,领着他来到家里的厨房,让他看那满满一大盆红薯浆。刚刚放置了一会儿的红薯浆还十分浑浊,陈秋生有些不相信的问:“嫂子,这不就是做粉皮的东西吗?”
夏菊花点了点头:“嗯,大体上差不多,不过我不准备做粉皮,想试试漏粉儿。”做粉条其实不算什么新鲜手艺,跟编席一样,有的人家会有的人家不会,夏菊花是想着让平安庄家家都学会这门手艺。
“漏粉,那可是个力气活。”陈秋生一下子想到夏菊花为啥给自己看这东西了:“嫂子,你不会是想把大伙都教会了吧?”这心胸可没谁了。
夏菊花肯定的点了点头:“只要愿意学的,我都打算教。反正也不是啥难事儿。要不谁家菜窖没盖好,一宿就能把红薯都冻了。”冻坏的红薯不好吃,记得上辈子还有吃多了冻红薯容易得癌的说法,夏菊花不知道真假,就选择宁可信其有。
陈秋生张了张嘴,看了看收拾的干净的厨房,叹了一口气才说:“嫂子,平安庄要是还有人敢说你这队长当的不合格,或者大队想拿掉你,那我这个会计也不当了。”
突然听到陈秋生近似于表忠心的话,夏菊花还是有些惊讶的——上辈子她跟陈秋生打的交道也不少,因为直到包产到户之前,陈秋生都在当生产队的会计,而刘二壮一直是平安庄的生产队长。
那时候看两个人合作的也挺好的,难道陈秋生也向刘二壮表过决心?
正想着,陈秋生又说了:“以前我跟着二壮搭伙干活,知道他能干肯干,也没啥私心。就是家里老太太太不省心,逼得他不得给给四壮两口子分轻省活。可是现在一比,当生产队长不光没私心就能干好,还得能带着大家伙往前奔。”
大家伙里也包括自己,谁不想自己家的日子过得好?现在又没啥来钱的路,生产队的分红就是过好日子的保障。夏菊花上任前后一直想着怎么增加生产队的收入,没有人比陈秋生看得更清楚,他现在对夏菊花可是心服口服。
要是媳妇敢说夏菊花的坏话,他也敢怼回去。不过想想也不可能,现在他媳妇最听不得人说夏菊花的坏话。想到这儿陈秋生都笑了:“反正不管队长你信不信,我们一家子以后都听你的。”
这么信任自己呀?夏菊花试探着说:“要是我说让你们家现在就省着点儿吃粮食呢?”
陈秋生笑的更灿烂了:“那天你说完天旱之后,回家和我媳妇一说,她就不给我贴饼子吃了。”
倒也不必表现的这么自豪。
夏菊花笑笑说:“那也不用整天都喝粥,偶尔吃回饼子啥的,怎么说也快过年了。”
“嗐,”陈秋生叹了一声:“我媳妇现在就听你的,别人谁的话都不听。她都说了,等回娘家的时候还得跟她娘家说一声呢。连我娘和我二叔家,还有另外几家跟她关系好的,她都悄悄说了。”
见夏菊花脸色有些不对劲,陈秋生连忙让她放心:“她没敢跟人家说你觉得今年雨水太少,只说她听一个会看的人说的。”
在北部平原地区,把算命的人称为会看的,陈秋生家的竟然为了让人相信她的话,连封建迷信那套都搬出来了,夏菊花吓得连忙对陈秋生说:“可别让她再对别人说了,要是让红小队听到了不是玩儿的。”
红小队人人害怕,又一连来了平安庄几次,陈秋生也是怕的,点头保证回去就嘱咐媳妇别再瞎说。夏菊花问了问他媳妇都对谁说过了,听说老陈家都快让陈秋生媳妇嘱咐遍了,心里感动又好笑:
平安庄九十几户人家,刘、陈两姓是大姓,剩下有那么二十来户是杂姓。要是陈家人都说到了,等于村里有一小半的人家从现在开始已经在节约粮食。
来年应对天灾就更有把握了。
“队长,秋生,你们咋还在家呢,大队长找你们呢。”陈冬生急急忙忙的跑进院子,冲着夏菊花和陈秋生就来了一句,把两人给吓了一跳。
“大队长没说是什么事儿?”夏菊花问了一句。
陈冬生摇头说:“我刚才正打扫猪圈呢,大队长就过来了,看了看猪然后就让我找你们俩。”
夏菊花两人听了不敢耽搁,一起来到猪圈,见李长顺正站在单独养着的那头猪跟前发愣,连两个人走近了都没听到。
陈秋生怕夏菊花还对上午去大队的事儿心里犯嘀咕,上前喊了一句:“大队长,你找我和队长有事儿呀?”
李长顺听声回过头来,先指了指圈里的猪问:“这个就是那个败家娘们养的猪?”
夏菊花很无奈的点了点头,李长顺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二壮咋这么混蛋。”说完看看夏菊花,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说起了正事:
“刚才公社来通知了,说是粮站要到各村收购余粮,主粮一斤比公粮多给三分,杂粮多给两分。”
夏菊花听了心里一惊,上辈子粮站是过了年才到各村收余粮的,这辈子竟然提前了。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提前,不过夏菊花心里是有准备的:“大队长,粮站收粮食,有没有指标?”
李长顺摇了摇头:“没指标,不过公社号召说是有余粮的,能交的尽量要交。”
没指标就好办了。夏菊花很为难的说:“大队长,我们生产队的情况你也知道,还有七户是欠帐户。哪家不是指望着亲戚接济点儿。别的人家口粮也都紧巴巴的。生产队分的口粮一半都是杂粮,那红薯怕是不算到能交的余粮里吧。”
“可不是,一口人光红薯就分了九十多斤,那玩意放到开春就是个完。”陈秋生敲着边鼓,眼睛不时的看看李长顺的脸色,发现没什么变化,就接着往下说:“一人一年就五斤小麦,不上工的还没敢给分,有的人家过年都吃不上饺子。”
李长顺的脸色开始变黑:“公社这么说了,我有什么办法?”
得,陈秋生说不下去了,夏菊花看着圈里没啥变化的猪,自言自语的说:“粮站咋突然收起余粮来了,没听说哪个大队没交上公粮呀。”
李长顺深深的看了夏菊花一眼,突然问:“听说你们生产队去挂面厂买了麦麸回来?”
夏菊花指了指猪食槽子:“买了一千斤,想着快交任务猪了,给牲口多喂一点儿,好歹能再长点儿称。”
李长顺没接话,看着没剩啥东西的猪食槽子又出起了神。他在这儿出神,夏菊花和陈秋生也不敢离开,只能陪着。好一会儿,李长顺才问:“要是别的生产队去买麦麸,挂面厂能不能卖?”
这个包票可没人敢打,夏菊花小声说:“我去挂面厂买麦麸,也是托了供销社的人情。”
人情能用一次两次,用多了也就不灵了。
李长顺沉重的点点头:“没办法,来年各生产队还得养猪,青黄不接的时候人都不够吃,给猪吃啥?”
是呀,人都不够吃。夏菊花吃惊的看向李长顺,猜不出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长顺见她一脸震惊的模样,黑着的脸竟然渐渐有平和的迹向:“就你夏菊花看得出天旱,别人都看不出来?再说你们生产队底下传的那些话,真当别人都不知道?”
夏菊花听到最后,心里发紧:自己太大意了,怎么就没早发现陈秋生家的四处传话呢?唉,以前怎么没发现陈秋生家的嘴巴比李常旺家的还没把门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那么信任自己。
“得了,这话以后让人别往外瞎说,自己悄悄准备就行了。”李长顺见夏菊花一直低头沉默,别的话没多说,仍绕着麦麸打转:“不管怎么说,你得给各生产队买出五千斤麦麸来。”
夏菊花不能不哀怨了,平安庄大队虽然也叫平安庄,并不是只管平安庄一个生产队,加起来一共有五个生产队,那就是两万五千斤麦麸!大队长的胃口这么大的吗?!
陈科长只是生产车间的科长,这么多麦麸,他敢做主往出卖吗?
“大队长,一下子买这么多,人家挂面厂要是问咱们干啥,咋办?”夏菊花得有个正当的理由,才能去找陈科长。
“就是养猪呀。从来工农是一家,咱们养猪是为了支援城里市民吃上肉,那工厂支援咱们麦麸养好猪,不是应当应份的吗?”李长顺脸上竟然挂上了笑容,夏菊花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这不是她印象里黑脸包公似的大队长,这个跟刘志双一样放赖的人她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有锅就得大家一起背:“可是数量太大了,我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怕是说不动。大队长,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李长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跟夏菊花约定明天两人一起去公社。不过走之前他问夏菊花:“你从来没给人供销社主任送过什么东西?”
夏菊花心里一动,决定把自己原来没办的事儿提前——有大队长出面送的表扬信,跟她一个生产队长送的表扬信,份量不一样,相信林主任也更愿意从李长顺手里接过表扬信。
“我以前只是在供销社确定收席的时候,跟人家说过几句感谢话。不过上一次林主任又提出让我们生产队编新席,我就说要以生产队的名义给他送一封表扬信。”
说到这儿夏菊花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大队长你也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实在不知道表扬信应该怎么写,都不好意思再去见林主任了。”
李长顺是真服气了,虽然他识的字也不多,可是大队会计认字不少,实在不行大队还有知青呢,哪儿就找不出一个给人写表扬信的来?
“这事你不用管了,等明天跟我一起给人送表扬信去。”李长顺跟赶苍蝇一样冲着夏菊花挥了挥手,两手一背,走了。
夏菊花目送着李长顺走远,并没觉得人家嫌弃自己有什么不对,更惦记着怎么跟社员们说交余粮的事儿。这事还是得让妇女们先知道,毕竟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没有比家庭主妇们心里更有数的了。
当然,在走之前,夏菊花先小声把李长顺跟自己说的,外村已经有人知道,他媳妇私下里传的那些话告诉了陈秋生,让他回家好好敲打敲打媳妇,以后说话得小心点儿,就来到场院。
她上午都没来场院,下午再不出现的话,怕是有人要议论了。而夏菊花最讨厌的就是自己成为别的人谈资,所以进苇墙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起来就跟板着脸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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