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这天不出意外的回家晚了。并不是她一个人回家晚, 不管修渠的还是运肥的男人们都发现,凡是家里去场院上工的妇女们,回家都晚了。
一打听,原来今天队长又想出了新花样, 妇女们都想尽快把新花样学会, 所以谁也没注意下工的哨声。还是王彩凤见婆婆一直没回家, 领着刘保国到场院找人,妇女们才想起自己家还没做饭呢。
好几个人羡慕夏菊花回家能吃上热饭,把王彩凤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 暗下决心自己以后要做的更好——让人夸奖的感觉太好了,让人忍不住想得到更多。
夏菊花也没想到自己编的新席这么顺利, 想起她认识的那几个字,还是刘保国上学后教给自己的,一路免不了逗着刘保国说话。
王彩凤见婆婆难得露出笑脸,心里也美滋滋的:“娘,志全给我娘家送挂面头子回来了, 他说我娘让他给你带话呢, 叫你别老惦记着他们,自己该吃也得吃。”
夏菊花就问:“志全跟你娘说没说咱们家还有呢?”可别把家里究竟有多少都秃噜出去。
王彩凤乐了:“志全虽然说话不过脑子, 该有的数心里还是有的。他跟我娘说了家里还有, 不过听那意思没说咱们家还有多少。”
话里话外的,还不忘记替刘志全往回找补, 夏菊花听着就想乐:“得了, 我知道了。”
娘说她知道了, 是不是就不生男人的气了?王彩凤试探着问:“那娘你是不是不生志全的气了。从昨天你不搭理他, 他觉也睡不好, 饭也吃不下。我觉得你们娘两有什么事儿说开了, 不就都好了吗。”
呵呵,一顿饭喝两碗粥的人,还说吃不下去饭,这么睁着眼说瞎话好吗?夏菊花侧脸看看王彩凤,人家正一脸真诚的看着自己。
刘保国还以为夏菊花是在看自己,一边踩着道边为数不多的积雪,一边喊:“奶,来,踩。”
夏菊花过去拉住他的手,牵着边走边问:“别踩了,一会儿你那鞋该湿了,冷不冷?你娘今天做什么吃的啦?”
王彩凤刚才没得到婆婆的回答,终于又找到插嘴的地方,四下看看没啥人注意自己婆媳,小声告诉夏菊花:“娘,你出门前不是说今天晚上大家都吃挂面头子吗,我把汤都炝好了,就等着人都回去下面条了。”
那可是白面条呀,以前刘保国刚断奶的时候,婆婆给他吃了几顿,现在却要全家一起吃,想想就让人激动。
吃起来场面更是热闹无比!
王彩凤因为吃的是白面条(碎了点也不能否认那是白面做的,四舍五入就是白面条,王彩凤不接受争辩),所以炝锅的时候狠心的放了一勺子油,把葱蒜爆香了才放进切的细细的白菜心,光闻味就让人垂涎。
等面条出锅,除了不好捞点以外,对刘家人来说就是过年——白面条就上一筷子加了花生碎的炖萝卜,吸进嘴里即有油香面香还有花生碎的脆香,说不是过年有人信?
刘志全兄弟两个一人抱了一个大碗,头都快扎进去了,嘴里嗦面的声音隔二里地都听得见。跟他们两个相比,夏菊花小心挑起几根面条,吹两口慢慢放进嘴里的动作,看上去格格不入。
王彩凤一开始跟那兄弟两个的吃相有一拼,吃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怎么看婆婆吃的都那么……文明?跟电影里头的人吃相一样。她不由的跟着学了起来,发现吹凉点再放进嘴里,并不耽误吃的速度。
那还秃噜那么大声干嘛,就跟那啥吃东西似的。王彩凤有些嫌弃的看了男人一眼,对刘保国说:“保国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奶奶都不着急,多嚼一会儿才好消化呢。”
刘志全刘志双从碗上抬起头来,看着王彩凤,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可是他们没有证据。夏菊花却愿意看到这样不是暗地里打小算盘,把什么都说到明面上的王彩凤,笑着嗔斥她:
“就你话多,快吃吧,要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再盛一回,你就只能喝汤了。”
王彩凤岂能听不出婆婆话里带的笑意,脸上也笑咪咪:“就算是喝汤,里头的白面也不少,一样管饱。”村里谁家的媳妇,能放开了吃白面条吃到饱?谁家有了白面条不得可着男人、孩子先吃!
她王彩凤怕是头一个!
刘志全兄弟两个觉出不好意思来,总算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有空说话了。刘志双就问:“娘,你说我明天去换粮食行不?”
“你上哪儿换粮食去?”跟儿子说话,夏菊花的脸又慢慢板了起来,刘志全兄弟两个心就是一沉,不约而同的看向王彩凤:她什么时候把娘给收买的呢,怎么娘跟她就有说有笑的。
不过娘的问题还是要回答:“我想着去县里头换,听人说县里有……”
黑市两个字没说出口,夏菊花的脸色已经更不好看了,刘志双明智的闭上嘴。就听他娘说:“不行。孙桂芝两口子一口咬定我投机倒把,说不定红小队暗里盯着咱们家,就等着抓咱们的把柄呢。”
想了想夏菊花又说:“干脆渠修完之前,你都别去换粮食,等队里杀完年猪,你再去。”十几二十天之后,红小队应该没那个耐心还盯着他们家了吧。
刘志双点了点头,又卖上殷勤了:“行,听娘的。娘你有啥想要的没,我去县里给你买回来。”说完才想起自己没钱的事儿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
夏菊花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好好留着吧。万一哪天又看上哪家姑娘了,那钱得留着给人家过彩礼。”
刘志双总觉得娘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不太对劲,可是又想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只好继续对付碗里的面条。
很快一顿饭就结束了,夏菊花告诉王彩凤留出点儿挂面头子,好不时的给刘保国加点小灶,剩下的都搬到正房的西屋放好——她原来放进菜窖的花生早就搬进去了,西屋现在成了夏菊花放细粮的地方。
手里有粮,心里真的不慌呀,躺到炕上的夏菊花,算出自己手里各种粮食加到一起,已经快两千斤了,睡的格外踏实,第二天跟王彩霞点起新席的数来,也格外有劲。
王彩霞还有点不放心她,找个空儿问:“昨天你回来,没跟你儿子吵架吧?”
夏菊花感激的摇摇头:“跟他吵啥,那是他自己的钱,将来再找媳妇拿不出彩礼也是他自己的事儿。”
王彩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会儿才说:“你心可真大。”
心不大的话,也不至于让人关在门外头才喝药。夏菊花心里回了一句,嘴上说的却是:“我给你编了一张新席,留着你过年的时候铺。你放心,不是带喜字的,是我想的新花样。”
“你这是干啥呢。”王彩霞连连推辞,最后发现如果夏菊花想送给自己什么,自己总是推辞不掉的,谁让夏菊花说了:“昨天我沾了陈小蔓的光,想着好好谢谢她。可是光给她自己的话,怕她不收。再说这东西占的地方太大,拿到供销社也不好看,悄悄送到你家里,就当是彩凤跟你姐妹俩走动了。”
“这个忙,你可不能不帮我。”夏菊花看向王彩霞的目光里带着祈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向王彩霞要东西而不是送东西给人。
王彩霞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自己不想帮夏菊花的忙,不过还是故做严肃的对她说:“你下次要再这么客气,我可就真不认识你了。”
夏菊花笑了,不光她笑了,看着一张张席子被整齐的铺到马车上,平安庄就没有人不笑的,包括那些昨天还跟媳妇生气,嫌弃她们做饭晚了的男人,也都跟着笑。
咋可能不笑,听说席子的钱都已经收回来了,生产队的收入增加了一大笔,等于所有社员的收入也跟着增加了。听说供销社又订了新席子,男人们觉得这样下去,别说只是饭晚了点儿,就是让他们做上一顿两顿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最终夏菊花让刘大喜跟着把席子送去,主要还是因为昨天刘大喜跟陈科长见过,让他在还手推车的时候,悄悄给人塞点炒花生,陈科长不至于不敢收。
等刘大喜回来,告诉夏菊花陈科长主动问起他们生产队用不用买些麦麸喂猪,夏菊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科长真是这么说的?”
“嗯,三分钱一斤,想买的话下午就得去。”刘大喜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他虽然没听懂昨天夏菊花和五爷的话,不过两人想买麦麸还是听明白了。
这就跟天下掉馅饼是一样一样的,夏菊花放下手里的席子就想走,被李常旺家的一把拉住了:“队长,你可不能走,大伙还都没学会呢。”
现在夏菊花正在编另外两个福字,因为她希望编出来的效果是四个福字的一点都向着席子中间,所以每次接新苇皮的地方都不一样,不是学会了头两个字就知道下两个字怎么编。
夏菊花知道大家伙都着急学会好编席卖钱,不过编席不是一天能完成的,可以等一等。陈科长那儿等不了,谁知道人家会不会变卦,麦麸还是得早点儿买到手时才踏实。
所以夏菊花不为所动:“新来的是不是都学会起头了,她们起的头你们检查过没有,紧实不紧实,会不会卷几次就散边?要是谁教出来的人让我发现有那样的问题,就别跟着我学新花样了。”
李常旺家的很想说那不公平,毕竟有的人手巧,有的人手笨,学习的进度不一样。新手起的头儿收的边儿更是容易出现散边、露苇皮等等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就让她自己生生咽下去了。
现在的夏菊花可不如以前好说话了,以前你说啥她只是看你一眼,一句话都不会反驳。现在谁说了什么,夏菊花都能有理有据的同意或是反对,谁要是再想反驳,她还能拿自己的手艺压人一头。
想明白的李常旺家的,只好冲围着夏菊花的妇女们吆喝:“都围着队长干啥,该教人起头的教人起头,该挑苇杆的挑苇杆,破皮好的接着破皮!”
呵,李常旺家的都被锻炼出来了,刘大喜默默冲着夏菊花竖了大拇指,觉得爷爷说的没错,跟着夏菊花跑腿干活,真能学会不少东西。
等见夏菊花让陈秋生把生产队的牛车赶出来,刘大喜才知道夏菊花可不光能让人学办事,还能让人学着眼大。生产队是养着七头猪,可是还有二十来天就该交任务猪、杀年猪了,能吃多少麦麸?推两个架子车不就够了,还用得着赶牛车?
眼大的夏菊花,坐在装得满满当当麦麸的牛车回到平安庄,五爷正站在村口等着,她赶紧从车辕上下来:“五爷,这么冷的天你咋站这儿了,冻着了可咋办。”
刘大喜也埋怨:“你前两天刚好,要是再冻病了我爹又得骂我。”
五爷的眼睛都没离开牛车上的麦麸:“我这不是怕白欢喜一场嘛。”说着把长着老年斑的手,往麦麸里插,发现插不进去,掉了好几颗牙的嘴笑的直露风:“好,好。”
陈秋生跟着是去付钱的,这一牛车一千斤麦麸花了三十块钱,陈秋生不是不心疼。看到五爷跟夏菊花一样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句:“五爷也知道买麦麸的事儿呀?”
五爷疑惑的看了夏菊花一眼:“秋生不知道?”
夏菊花无声的摇了摇头,五爷明白了,说出来的话也变了:“嗯,是我给大壮家的出的主意,队里的几头牛不能老吃粮食,掺点麦麸能省点粮。猪也能吃,这一冬天应该够用了。”
冬天都过去一小半了我的五爷。陈秋生听出老头儿敷衍他,也没追问——他就是个会计,还是生产队的会计,不听生产队长的话听谁的。只要他的帐记明白了,将来谁说不应该买麦麸,也跟他没关系。
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夏菊花没想到的问题:“队长,年初养猪的时候,你婆婆说他们家人口多剩饭多,非得要一头猪的指标。现在有麦麸了,给不给她送去点儿?”
咋还绕不过那个老太太了呢?夏菊花无奈的看了五爷一眼——把买来的麦麸说成用来养猪牛,是她跟五爷商量好的说辞,要是让孙氏知道了,她一定会来闹着要。
五爷吧嗒着旱烟袋,含糊不清的说:“不给,她要是非得不讲理,那咱们也不用跟她讲理,让她把猪交回来,连应该剩下的饲料也一起交回来。”
现在农村养猪,跟伺候祖宗差不多,因为收购站不是什么猪都收,不够一百五十斤的猪都算没完成任务,不光要挨批,下年上级配发的生产资料也会被相应扣除。
正因为这样,家家提起养猪都头疼,刘二壮就提出还是生产队集体养猪,派一个饲养员专门伺侯猪祖宗,每头猪每年补贴一百斤高粱。
平安庄的饲养员是陈秋生的叔伯兄弟,叫陈路生,是个老实人,从没克扣过哑巴牲口的饲料,每年平安庄交任务猪都挺顺利的。结果因为太顺利,就被孙氏给盯上了。她认为是个人养猪都能跟陈路生养的一样好,年初的时候闹着要自家也养一头。
刘二壮那时还没明面上不听孙氏的话,捏着鼻子认下这事儿,连猪带饲料一起抱给孙氏。现在已经快到年底猪出栏的时候了,把猪收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在场的人都不怎么看好孙氏养的猪。五爷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打两个,对刘大喜说:“你把二壮给我叫来。”
趁着刘大喜叫人的空儿,他们已经把牛车赶到了粮仓边上,陈秋生和夏菊花一起打开粮仓门,同时叹了一口气:粮仓里的粮食太少了。
这么少的粮食,平时生产队也没有动用的资格,因为里头粮食的名字叫储备粮。
“队长,你不是觉得咱们储备粮太少,想着放点麦麸看着好看点儿吧?”陈秋生听到夏菊花的叹气声,半开玩笑似的说。
夏菊花明白陈秋生对自己没跟他说买麦麸的事儿,有些不满,也没打算瞒着他:“你还别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倒愿意这些麦麸永远别用上,真到了用上那天,总比吃树皮强吧。”
啥?陈秋生看夏菊花的眼神不对劲了,啥年头让人连麦麸都得吃,做为有过一次经历的人,他心里太清楚了:“队长,你可别吓唬我。”
夏菊花苦笑了一下,她都多长时间没苦笑过了:“不是吓唬你,你不觉得今年冬天雨水太少了?”
她不说陈秋生还真没注意,一说起来可不是咋的,就今天那一场地皮都盖不全的小雪,跟往年真没法比。不过他还抱了一丝希望:“咱们不是修渠了吗,修好了不指望着增产,不减产就行呀。”
“上头可不是这么算的。”夏菊花打破陈秋生的幻想:“每年修渠的任务都是上头定好的,修了多少渠增加了多少水浇地上头比咱们自己都清楚。旱地变成水浇地,公粮数就跟着变成水浇地该交的数,不减产咱们也交不起那么多公粮。”
愁死个人了。陈秋生又叹一口气,搬麦麸的速度更快了。
更愁人的消息是刘二壮带来的——他娘孙氏养的猪,据他目测连一百四十斤都到不了。五爷直接炸了:“我去生产队的猪圈看过了,哪头都是一百六十斤朝上,你娘把猪饲料料自己吃啦?”
本来是句气话,可是刘二壮低下的头,让人认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孙氏根本没把所有的饲料,都用到猪身上。
“这样不行二壮。”夏菊花很想问问刘二壮到底知不知道他娘是个啥脾气,年初咋就放心把一头猪交给她养。这猪可不是刘二壮自己的,是全生产队人一年到头吃肉的指望!他咋能为了自己的娘顺心,就让全生产队的人都不顺心呢。
五爷也气的直喘粗气:“你现在就回家把猪送到生产队的猪圈里去,让路生养最后几天,还能长几斤肉。要是放到你娘手里,说不定最后连一百斤都剩不下。”
刘二壮觉得自己一个人完不成这个任务,期期艾艾的不愿意独自回去面对孙氏,气的五爷拍了他一巴掌:“你这没囊气的劲!难怪这些年让你娘给捏的死死的。你不当这个生产队长算对了,要不全村人都得跟着吃不上肉。”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夏菊花不得不拉了拉五爷的衣襟——刘二壮做出跟孙氏分家的决定,应该是把对孙氏的不满都发泄净了,现在说不定心里对孙氏起了内疚,不愿意再跟孙氏正面冲突。
可是生产队的猪,是真不能让孙氏再养了,所以五爷和夏菊花、陈秋生一起来到了老刘家,开门见山的跟孙氏说明了来意。
孙氏不出意外的不同意——一百斤高粱是全年的猪饲料,现在还差二十多天,她不想把剩下的猪饲料退出来。
“你自己看看你养的猪,说是一年猪有人信吗?”五爷指指趴地圈里的猪,又指指孙氏的鼻子:“这是全村人的指望,你这猪交任务人家收购站不得把你撵回来?”
“当初我说不养,是生产队生逼着让我养的,它不长肉我有什么办法?”孙氏颠倒黑白的功力又见长,当着刘二壮说出这样的话一点儿心里负担都没有。
听到动静的李大丫和安宝玲早已经站在各自的门前,见孙氏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双双露出讽刺的表情,连李大丫都没上前,就在看看刘二壮有什么可说的。
刘二壮无话可说!他打开猪圈的门,冲着陈秋生说:“秋生你给我搭把手,现在把猪赶到生产队的猪圈去。”
孙氏往猪圈门前一站,气势汹汹的指着刘二壮的鼻子喊:“谁敢动我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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