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协调的水泥, 没用几天就运到了平安庄大队,有需求的社员,可以到大队按登记的先后顺序, 买回自家或是先存放在大队库房。大部分社员都选择放在大队库房,他们怕自己保管不好,水泥板结就白买了。
在卖给社员们水泥之前, 夏菊花提出要求, 那就是盖新房的社员和各生产队要做出承诺,必须和平安庄生产队一样,盖出来的房子尽量取齐, 不能东盖一处西盖一处,还得把排水沟修好、盖平, 防止村道上污水横流。
对此各生产队的社员们积极性挺高——平安庄已经盖好的房子样子摆在那儿,大家看过后, 都觉得脏水不用泼到院子里和街上,不管是自家院子与门前干净了, 自己走着也舒心。
为了这份舒心, 也就不怕累, 都要学着挖排水沟。
此时已经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 盖房子是盖不成了,下把子力气刨水沟还是能刨动的,正好大家一起挖排水沟。冬天把水沟挖得了, 春天天一暖和,直接抹好水泥就能用。
夏菊花等几个大队干部, 不时到各生产队检查一下排水沟的进展情况, 让李长顺想起当年大家一起修水渠的情景, 向夏菊花感叹说:“好几年没见这么些人凑一起干活了。”那时大家还在为吃饱肚子着急, 现在已经开始美化生活环境了,这是何其大有变化。
是呀,夏菊花看着边挖沟边斗嘴的社员,跟着点点头:“要不是大家那年卯劲修好了渠,地都变成了水浇地,小麦和红薯产量上来,大家不愁吃饭,粉条厂也建不起来。”更别提方便面厂。
“夏大队长。”有人边骑着自行车向这边来,边向夏菊花挥着手喊:“公社的电话。”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跟前,不是常会计是谁?
夏菊花有些纳闷的问:“公社谁来的电话,有事跟你说不行吗?”常会计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大队部,公社有啥通知,一般都能直接跟他说。
常会计刚才骑自行车骑的有些急,现在气还没喘均:“是,是公社,张书记电话,说有重要的事儿,让你马上给他,给他回个电话。”
竟是张书记亲自打来的,难怪不跟常会计说是啥事儿了。夏菊花推过自己的自行车,骑上就往大队部赶,说起电话来的声音也透着些急切:“张书记,啥事儿?”
张书记电话里的声音倒很平稳:“是这样,南部军区有记者要到平安庄采访,地区日报、县日报的记者和宣传部门的同志陪同,有两位副部长跟着,你们要搞好接待。”
啥就来采访,夏菊花有些发懵:“采访,是采访平安庄还是编织组?咋好好的来平安庄采访了。”
“都不是,听南部军区的意思,这次好像要采访你个人。”张书记自己也没太弄清是咋回事,不过接待采访嘛,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
“虽然是采访你个人,可平安庄的整体风貌人家肯定得看一看,毕竟平安庄这些年取得的成绩,都跟你息息相关。所以你要让社员们也做好准备,还有各生产队都注重一下村容村貌。”
对平安庄各生产队的村容村貌,夏菊花并不担心,她问的是:“那记者啥时候到呀,用不用我们做准备客饭?”
“夏菊花同志,”张书记在电话那头叫了一声:“就算是一般人到平安庄串门,你是不是还得招待一下,人家记者采访你,还有两位领导跟着,你连顿饭都不想招待?”
“不是,”夏菊花听出张书记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赶紧解释安抚他:“我不是那个意思。招待肯定是要招待的,我不是怕招待的标准把握不好,给公社丢脸嘛。再说我养的那几只鸡,今年又都交到收购站了,家里实在是……我得安排人去给我买菜不是。”
张书记十分笃定的说:“这话你蒙一下别人行,想骗我还差了点。你们平安庄今年一家养了多少只鸡,才交到收购站三十只,你还剩下几只我不知道?除非你一天吃一只鸡,要不你后院的鸡窝里,鸡还满着呢。”
行吧,你是领导你说了算。夏菊花放下电话,觉得领导对基层了解的太深入也不是好事儿。比如平安庄养鸡的数量,的确早已经超过了三十只的范围,不过交到收购站的,还是按七七年齐小叔规定的三十只,剩下的由齐卫东帮着消化些,再留些下蛋鸡,其实能杀的还真不多。
可这话说给张书记,他一定不信,只记得五爷一直源源不断的孵鸡仔,平安庄大队社员,就没让他那鸡仔有外销的机会。
所以自家后院有一只鸡不能免一刀之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既然不能幸免,那就再加几样好了。夏菊花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想喊常会计安排人去买肉——现在天气冷,早买回来肉也能放几天——就听到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声。
记者竟来得这么快,夏菊花真是没想到,快步来到大队部门口,发现已经有两辆吉普车驶离了乡路,向着大队部开过来。
紧跟着她出来的常会计咦了一声:“哪儿来的车?”
夏菊花忙告诉他,可能是来采访的,让他一会接完人之后,就快些安排买肉准备午饭。不用问,这几年来说是准备饭,一般都是在夏菊花家做,常会计已经很熟悉的问:“还是叫小满娘帮忙吗?”
夏菊花点点头,带着常会计一起,迎到了停下的吉普车前。头一辆车里下来的县日报记者,他跟夏菊花打过两次交道,只向她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快步走到后一辆车前,拉开后排的车门。
下来的三位都是蓝黑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面色看上去也十分严肃,转着头不停打量着大队部周围的环境。
人员全部下车后,夏菊花发现两辆吉普车竟坐了九个人。她心想,亏得此时还没有超载之说,否则得把交警难为死。
“夏大队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跟夏菊花有过一面之缘的县记者,招呼着夏菊花来到一位中山装面前说:“这是咱们县宣传部副部长李红林同志。”
夏菊花微笑:“李部长,你好。欢迎来平安庄大队指导工作。”
李部长严肃的面孔终于松动了一点,接过县记者的介绍职责,向夏菊花介绍了地区宣传部副部队代洪州、军报记者张天明、地区日报记者谢竞飞。至于县报记者林树堂,就不用他介绍了。
夏菊花保持着微笑,向每一位来平安庄指导工作的领导与记者表达了热烈的欢迎,请大家赶紧到大队部坐着说话。
坐下倒好水,地区代副部长开口了:“听说平安庄大队搞得不错,没想到仍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作风,大队部办公条件很简陋啊。”
夏菊花见他脸上表情平静,没有怪罪的意思,便说:“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务必使同志们保持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我们平安庄大队,牢记老人家教导,不敢搞铺张浪费。”
“领导们来时应该看到我们平安庄到县城的路了,那是社员们集资修的。到现在,集资款都没能还给社员们,大队干部哪敢自己先改善办公条件。”
“哦?”代副部长脸上现出好奇的表情:“那么宽敞平整柏油路,是社员集资修的?修路花了多少钱,大家又集资了多少?”
平安庄大队现在不是真没钱还给社员们,而是方便面厂的分红可观,不如让大家继续入股方便面厂,所以大队今年提都没提还集资款的事儿。
不过领导问起,还有记者跟着,夏菊花就要想想措词了:她刚放下张书记的电话,这几位就到了平安庄,似乎要杀她一个出其不意。一般这样的人,看问题都是挑剔的,回答不严密些很容易被抓住小辫子。
“要想富,先修路。虽然我们农民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一员,可同样需要吃饭穿衣。老人家领导我们闹革命,就是要让广大无产阶级耕者有其田,人人安居乐业。”夏菊花先唱了几句高调,同时把平安庄人集资修路的行为升华一下。
接着她说道:“为了让广大社员过上更好的生活,同时让平安庄的产品及时运送出去,保障部队的供应,所以我们觉得,这条路要修,也必须修。”
军报的记者插嘴问她:“你提到的平安庄供应部队的产品,是指方便酸辣粉和方便面吗?”
夏菊花点了点头:“是的。那时我们平安庄到县城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几次都把部队的车陷到坑里。平安庄又没有拖车设备,只能靠社员们肩抗手刨,才把车给弄出来,耽误了不少时间,也让我们看到了修路的紧迫性。”
“可是县交通局经费紧张,拿不出给平安庄修路的钱。社员们为了不耽误供应部队,不得不想出了集资的办法。大家不仅出钱还出力,才把这条路修通了。”哪怕面对来意不明的宣传部长,夏菊花说到最后还是有些小小的骄傲。
看吧,这就是平安庄的社员,他们的付出是巨大的,也是尽了全力的。
代副部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平安庄的社员这么有钱吗,我印象里修路可是烧钱的事。这么长的路,应该不是小数目吧?”
夏菊花认同的点点头说:“的确不是小数目。我们平安庄的社员同志们,把自己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大家一共集资了九万零三百二十元钱。”
数字的确让人震撼:来人中工资最高的应该是代副部长与军报张记者,他们的工资都没有过一百,听到平安庄社员竟然一下子集资这么多,感到十分震惊。
张记者又问了:“大家集资这么多钱,生活咋保证?万一家里有急事咋办?”
夏菊花觉得他的问题,比代副部长的实际得多,冲他笑了一下才说:“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小麦亩产,这些年一直稳定在六百斤左右,所以大家的口粮是不缺的。由于大家集资后手里没啥余钱,大队又要发展副业生产,便决定每户增加养鸡定额。一来支持广大市民的菜篮子,二来也可以增加一部分社员的收入。”
代副部长看着侃侃而谈的夏菊花,听她一样一样数说着平安庄的成就,眼神终于不再平静,而是时时震撼,处处惊讶。
“也就是说,你们平安庄大队,现在每年每户上交收购站的成鸡,都达到了三十只?”代副部长又问了一个不算好回答的问题。
夏菊花如同没看到他神情变化一样,依然点头做答:“是的,每户都是三十只。”至少每年交到收购站的是这么多。
“那你自己呢?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两个儿子都带着老婆孩子进了城,你又要忙大队的工作,还要对外联系编织组的订单,你也每年交三十只吗?”代副部长目光炯炯的看着夏菊花。
夏菊花与他直直对视,很肯定的点头:“不错,我也每年交三十只。领导如果不相信的话,我们各生产队每年交鸡时,都会做一下登记,谁家交了多少只鸡、一共多重都有记录,为的是交回来之后好给社员们分钱。”
代副部长仿佛抓住了啥把柄一样问:“不是说社员是代大队养的鸡吗,收入也应该归大队所有,咋还要给社员分钱呢?”
老狐狸。
夏菊花心里暗骂了一声,脸上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社员是代大队养的没错。可鸡要吃粮食,得有人喂养才能变成成鸡。我们登记的本意,就是要计算一下成鸡的合格率。达到合格率的社员,大队当然要给他们记工分、核算吃的粮食钱。”
对于她这个答案,代副部长看不出满意不满意,轻轻点了下头又问:“刚才有一个问题我忘记问了。平安庄大队社员集资修路,夏大队长你集资了多少?”
当时集资的时候,夏菊花就把自己钱的来路向社员说了个明白,现在不怕再对代副部长说一遍:“我集资的钱有点多,一共集资了五千块。”
如同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面,来人个个动容。他们都是国家干部,每个月有工资收入,可让他们拿出五千块钱来,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能拿得出。
夏菊花一次集资就集这么多,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上了探究与质疑。
夏菊花不紧不慢的说:“我所以集资这么多,是因为这钱我自己拿着有愧,觉得不如用来修路,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你心里的愧?”代副部长的眼神里重新出现了审视:“为啥有愧,是因为这钱来得……”
“领导,我觉得你可能想岔了。”夏菊花冲代副部长摇了摇头,把自己因为替国家节省了外汇资金,得到部委与省里双重奖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做为无产阶级的一员,为国家做贡献,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国家却给了我这么丰厚的奖励,我自己拿着觉得有愧,正好用来给大伙修路,让大家都能感觉到集体的温暖。”
张记者率先鼓起掌来。他觉得自己来采访夏菊花的决定,实在太英明了。那些觉得夏菊花只是给战士们寄了几双鞋垫,没有啥实质帮助的人,都来听听吧,知道知道夏菊花这个人,究竟该不该报道,她的事迹是不是突出!
他都想好了,等自己回去把报道写好,就直接拍到那些质疑夏菊花人的脸上,让他们知道知道,看似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儿,成就的可不一定是平凡!
代副部长已经站了起来,向夏菊花微微弯了下腰:“夏大队长,我首先要向你道歉。”
夏菊花与在座的人都是一愣,她连忙站起来说:“代副部长,你这是从哪儿说的,你来指导我们平安庄的工作,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还用得着道歉。”
代副部长十分坚定的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在军报张记者与宣传部联系的时候,部里是不大同意他来采访你的。在我们看来,你给战士们邮寄鞋垫,是千千万万群众都在做的事儿,虽然你坚持的时间最长,邮寄的数量最多,可终究只是鞋垫。”
“来到平安庄之后我才发现,部里与我都狭隘了。你的坚持,证明你一直把战士们放在心中,不是三分中热度。你邮寄的数量那么多,缝进鞋垫里的是你牵挂战士们的绵绵心意。”
“而平安庄社员在你的带领下,都加入到牵挂战士、为战士办实事办好事的行列中来,这种带动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所以这个歉我必须道,请你原谅我没有调查研究就先入为主的主观主义作风。”
县宣传部李副部长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代副部长和夏菊花说:“代副部长的主观主义,归根结底是我没有向代副部长介绍好平安庄,介绍好夏菊花同志。如果说要道歉的话,应该是我先道歉。”
夏菊花让两人搞的有些忙乱:“两位领导太客气了,我们也没做啥事,的确当不起军报的报道。领导们能来平安庄看看,指出我们的不足,是为了我们以后更好的为集体做贡献,可谈不上道歉不道歉的。”
见两位副部长还有说话,夏菊花觉得大家一直呆在大队部,道歉这个环节只怕过不去,便提议:“既然领导们来了,是不是视察一下我们的粉条厂和方便面厂,顺便给我们的工人鼓鼓劲?”
张记者马上响应:“要参观要参观。我们战士对平安庄的两样方便食品,都十分欢迎。尤其是守阵地的战士,很多时候补给运不上去,全靠这两样食品补充体力。”
“战士们都反应,吃上热气腾腾的酸辣粉或是方便面,踩着硬实的鞋垫,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守住国土,让全国人民都能平安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这样才对得起牵挂他们的人民。”
两位副部长刚才都已经听出来,这两样食品平安庄都是优先供应部队的,看向夏菊花的目光里带了佩服:很多人还没做啥事,就吵吵的尽人皆知,生怕自己要做的事别人不知道。
夏菊花做了那么多事,却一点风声都没出平安庄,把谦逊的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们,在来之前还对夏菊花有诸多猜测,以为她可能要赚好名声。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多么浅薄——人家还用得着赚好名声?就凭部里省里的双重奖励,人家的名声怕是早传到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人耳中了。
可夏菊花见到他们后,还是那么谦虚,并没拿领导们压人,也没因为自己一开始有些刻薄的问题露出不满,这份心胸让人不得不佩服。
对两位的心路历程,夏菊花没兴趣探究,只要他们不再追着自己道歉就行了。她带着大家先到了离大队部比较近的粉条厂,代副部长一看粉条厂的牌子,又有话问了:“夏大队长,不是说这里生产酸辣粉儿吗,咋叫粉条厂呢?”
夏菊花只好向他解释,粉条厂建立的初衷,是解决生红薯不好存放的问题,才组织大家成立粉条厂一起漏粉。因为平安庄的战士们离家远,怕他们想家,自己想让他们吃到家乡正宗的酸辣粉,才想出了包装调料的办法。所以哪怕现在厂子的主打产品已经成了酸辣粉,还是延续了粉条厂的叫法。
“原来从那个时候,夏大队长就关心部队的建设了。”张记都十分感叹,一个人做一件事很容易,坚持几年如一日做一件事并不容易,这件事与自己一点利益关系都没有,那就更难了。
“也不是关心部队建设。”夏菊花觉得张记者今天一说到自己就升华,得给他降降温:“说实话,我就是心疼平安庄的孩子们。他们都没出过啥远门,一下子离家好几千里地,怕他们想家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可我了解过,平安庄的战士里,没有你自己的孩子。”张记者不赞同夏菊花如此低调。
夏菊花要低调到底:“可里头有两个,都是我侄子。”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其中一名战士的父母,与你是有过矛盾的,好像他就是你说的侄子之一吧。”张记者自己感叹起来:“哪怕父母与你有矛盾,你还能对那位战士一视同仁,夏大队长,你带着这份慈母情怀,才把酸辣粉制做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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