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技术员能在平安庄粉条厂试验的机器, 都已经试验完了,夏菊花要求的脱水机器,他一时还没有思路, 所以要回北京去向相关专业的人讨教,留在平安庄大队就有些浪费时间。
所以几天前,他已经向夏菊花提出要回京, 这几天都在加紧培训平安庄粉条厂的操作员, 重点是让他们在机器出现小故障的时候, 能自己排除修理。
如果有大故障的话, 就得打电话沟通解决。
薛技术员能留在平安庄这么长时间, 帮助试验安装粉条厂的机器,尽最大的努力帮平安庄粉条厂节省人力,如果不是他的话, 夏菊花更得为人手不足忧心。
所以对薛技术员十分感激, 想到他与林技术员关系好,特意让人把林技术员请到平安庄,好让两人叙旧。
现在薛技术员当着大家的面再次提起离开,夏菊花仍有些舍不得,不过也知道自己没理由留人, 笑着说:“你喜欢吃还不好办, 反正你每年都有假,休假的时候回平安庄来吃不就行了。将来有了媳妇, 更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好让我们都放心。”
突然提起娶媳妇的事儿,薛技术还有些害羞, 连话都不接, 只一筷子一筷子吃菜, 让夏菊花觉得暗暗好笑:现在的年轻人跟二十年后的不一样,那时的年轻人不用家里催,自己就把媳妇领回家了。当然自己这里不是薛技术员的家,不知他有了媳妇之后,会不会带着回平安庄看一看。
倒是交通局两位技术员,见了薛、林两人与夏菊花和平安庄大队人相处,更加放心——与林技术员被派到平安庄生产队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在交通局都不算得志,很怕来到平安庄之后不受重视。
现在看来,平安庄大队这位与普通农村妇女没有区别的大队长,竟是一个很重视知识的人,让他们暗暗安心不少。
再想到是局长亲自向他们交行的任务,出发时前所未有的勉励了两人一番,二人倒觉得在平安庄工作一段时间说不定是一个机遇,与夏菊花等人说话,慢慢消除隔阂,渐渐融洽起来。
等两位技术员说起,道路勘测看似简单,内里如何测路,如何确定方位还是大有讲究时,夏菊花便提议,能不能由平安庄出几个年轻人,跟两位技术员一起勘测。不求他们学会勘测,至少能帮着技术员搬搬仪器,跑跑腿沟通一下途经的大队。
对此两位技术员求之不得,孙招弟家的拴柱、看书看入迷的七喜几个就被夏菊花派了过去,更每天都给七喜一个任务,要照顾好两位技术员的饮食——在别人看来七喜还是个半大孩子,和他说话容易放下心防,能更好的了解两位技术人员的需要。
夏菊花一向觉得,不管对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做到位才能换来别人的真诚相待,总不能求人还让人家附就自己。
这边勘测工作开始,那头送走薛技术员,紧跟着地区的答复便到了县里:同意平安庄大队修路。
消息一出,集资马上提上日程。平安庄大队再次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在大会上夏菊花重申集资的主旨,那就是全凭大家自愿,大队绝不进行摊派。
不过为了带动大家的积极性,夏菊花当着全大队社员的面,把厚厚的五沓人民币交到了李长顺手里——为了监督集资款的使用,李长顺、刘力群和五爷,被选成了监督员,修路工程使用的每一分钱,都得经过他们三人同意后,常会计才能支出。
让夏菊花意外的是,张书记和齐小叔两人竟然出现在了会场,还当众以个人名义分别集资了一百元钱,表达了对平安庄集资修路的看好。
此举一出,平安庄大队社员的震惊程度,远远超过了夏菊花竟然个人集资五千元带来的震撼:齐小叔是县长、张书记是公社书记,他们两人都参与集资了,是不是说这条路应该修,也一定能修得成?!
夏菊花同样是震惊的:两位领导到来,已经出乎她的意料,竟然当场参与集资,在两人拿出钱来之前,她想也不敢想。
所以夏菊花头一个念头就是:“两位领导,你们能参加我们平安庄的大会,我们全体社员就已经很受鼓励了。我代表所有平安庄大队的社员向两位领导保证,这条路能修好,也一定要修好。不过两位领导的集资,就不用了吧……“
齐小叔笑眯眯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声音很大的说:“跟你这个受到省供销系统和部委表彰的人相比,我和张书记的钱当然不多,不过这是我们支持平安庄大队修路的一份心意。再说,你们每年不是还要付利息嘛,又不是白拿我的。咋的,你不想付我和张书记的利息?”
夏菊花听了连连摆手,深知齐小叔说这番话,意在让平安庄的社员了解自己那五千块钱的来路,免得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人质疑自己的钱来路不正当。
如此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让夏菊花深深向齐小叔和张书记鞠躬道谢:“谢谢齐县长,谢谢张书记,谢谢你们对平安庄大队修路的支持。请两位领导放心,也请平安庄的父老乡亲们放心,这次的集资,一定能返还给大家,答应大家的利息,一天没把集资款返还,一天就会支付下去!”
说到最后,夏菊花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通过大喇叭传到每一位社员耳中,引起大家自发的掌声。
接下来集资款收得十分顺得,没到半天的时间便收齐了——各生产队的会计与常会计分头行动,很快把收到的钱清点明白。
收上来的钱不是原来统计的八万两千多,而是足足九万零三百二十元。其中平安庄的还是原来的数,小庄头跟三队是增加钱款的主力。
如此多的钱,自然不能放在大队部。数清后天已经暗了下来,常会计仍由刘志福开拖拉机送到县城。有齐小叔打招呼,银行特事特办的给平安庄大队单独开了一个帐户。
这是平德县大队级单位第一个对公帐户,以后再想用大额资金,就得提前向银行申请,等于给资金安全又增加了一重保障。
就在这一天,刘志全打电话回来,告诉夏菊花,顾副主任已经知道了平安庄要修路的消息——他到省供销系统的时间太短,了解的情况太少,相熟的人员也少,亲娘要求的时间太急,刘志全不得不向顾副主任求助。
顾副主任不愧是老供销,很快便给平安庄联系到了省内的石料厂,刘志全打回电话来,就是告诉亲娘石料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的。他告诉夏菊花,顾副主任说了,他还会继续替平安庄联系石灰厂和沥青厂,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不过问题不大,让夏菊花可以先组织人修路基。
好消息来得如此及时,不管是夏菊花还是其他平安庄大队干部,都十分高兴,修路组很快搭起了班子:这一次夏菊花不再当组长,改由李大牛担任——夏菊花的主要心思得放在对外联系上,李大牛干活却从不输人,让他管理修路组的社员没问题。
李长顺的主要任务是帮着李大牛协调几个生产队关系,刘力群便承担了道路途经大队的联系工作,咋协调劳动力,咋分流用路的车和人都是他的事儿。
具体参加修路的社员,都由各生产队长当副组长,带领社员开始挖平安庄到公社的路基,各生产队的人员不得不再次进行调整。
夏菊花再一次觉得人手太缺了:平安庄生产队在粉条厂上班的壮劳力有九十多人,全村妇女几乎都在编席组干活,两处算下来全生产队有五分之三的人不能参加修路,只能在从事田间管理的人中抽调人平整路基。
好在地里种的是晚红薯,后期田间管理的任务不重,否则种地与路真难选择。
就这也足以让陈秋生两眼熬得通红,每天平安庄生产队、粉条厂和修路工地三头跑。还是夏菊花觉得不是事儿,让他只管好粉条厂就行,田间管理出了事就找刘三壮、修路上有问题就是刘二壮的责任——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刘二壮这个当过生产队长的人,不带着大家一起干活,谁带?
至于刘二壮自己会不会有意见,并不在夏菊花的考虑之列——还有李大丫呢,她会告诉刘二壮有意见自己憋着。
处理好了平安庄生产队的人手分配,别的生产队劳动力协调同样不轻松:虽然大家修路的积极性很高,可万事都怕比较,几个生产队都尽可能多的把壮劳力抽调到修路工程上,田间管理人手就捉襟见肘了。
几个生产队长的精力,初期明显更倾斜于修路,恨不得一天之内就把路基挖好。
这无疑是不现实的,夏菊花不得不再次把队干部们召集起来开会,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修路重要,种地对平安庄大队来说却是根本。
别说现在还不是全民经商的时代,就是到了全民经商的时期,对农民来说,把地撂荒了也是痛苦的,夏菊花不想现在就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将来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她都想自己把那些撂荒的土地承包过来,雇上几个人开个农场——农民不种庄稼那还叫农民?旱灾的教训刚过去几年!
尽管夏菊花的话说得挺重,口气也十分不客气,几个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却没人觉得她说得不对。就连李大牛那么犟的人,也当场向夏菊花表态,自己一定回生产队把田间管理和修路安排好,不再只重视修路对田间管理不闻不问。
至此工地上的事情才算理顺了一些,夏菊花便请交通局的技术员,测算一下石子究竟需要多少,她好给人家石料厂打电话,确定运送石料的时间。
两位技术员的勘测工作已经完成,还给修改了两处可以取直的地方:那两处都近湙河,取直后可以省出三里多的路程,不过要重新筑路基。虽然听起来重筑路基有些麻烦,不过平安庄大队还是采纳了他们的意见,让两位技术员觉得自己的专业知识受到了尊重。
现在夏菊花再请他们算用料,两人更给出了更切实的建议:“如果按现在的标准,你们这路有三层就够了,最下面把地基挖好,上头铺上石子掺石灰,再铺一层沥青就行。不过这样的路五年以内出不了什么问题,五年以后就难说。”
五年后,是一九八二年,国家经济刚刚好转,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提出要想富先修路,不过大规模的村村通还早着呢。而平安庄大队五年里,估计刚够把这一次的集资款还完,再集一次资……夏菊花不由摇了摇头。
两名技术员见夏菊花摇头,反而有些欣喜,他们知道夏菊花摇头不是不赞同自己的话,而是觉得五年的时间太短了,接着说的话更有底气:“所以我们建议这条路铺五层,就是在沥青下面增加一层土再增加一层石子掺石灰,这样哪怕全都走载重车,保证十年以内不会出现问题。”
十年.夏菊花觉得,如果十年的话,哪怕国家不出修路的钱,平安庄自己再集一次资,社员们也不会太过反感。最主要的是她对粉条厂和编席组有信心,相信十年之后以这两厂之力,就能修好这条路,根本不用社员集资。
“那就修五层。”夏菊花咬了咬牙,准备去说服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们。
好在大家前面都赞同修路,现在当然愿意修使用时间更长的五层路,哪怕有些担心材料钱,哪怕已经挖好的路基又要加深,还是一至赞同。对此夏菊花是感激的,所以去石料厂谈价钱的是她自己。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石料厂那边的价格根本不用谈,人家开口就给了一个成本价。原因是石料厂虽然名“厂”,里头的工人却大都是当地农民,每天上班之余还会照顾生产队的土地。
石料厂所在地靠山,否则也不会办起石料厂。正因为近山,所以土地比较贫瘠,大庄稼产量不高,反而是红薯这种杂料产量不小。
石料厂为了更好的在当地立足,同时为工人谋些福利,便要求平安庄粉条厂能按市价收购他们的红薯,所以不介意把石料给平安庄一个成本价。听上去粉条厂的原料价格增加了,不过现在用的红薯都是部队协调的,夏菊花相信他们不会让石料厂附近的社员吃亏,便一口答应下来。
运输也不是啥难题,平德县自己有运输队,红星公社农机站和平安庄自己同样有拖拉机,轰隆隆的车队一开,石子就源源不绝的运到了修路现场。
看着一堆一堆散落在路基边的石子,李长顺跟五爷说:“得让大家加把劲把路基挖出来。”
五爷便点头——两位老人家是监督组的成员,买石子带运输花出去近一万七千多块钱,可把他们给心疼坏了,生怕有人趁着天黑偷回家去,便轮流盯在现场,两双眼睛看谁都十分警惕。
刘力群很担心他们两的身体,与夏菊花商量之后,不得不再次把民兵组织起来巡逻,才让两人晚上能安心回家睡觉,却拦不住他们白天不停的出现在路边。
“我说大队长、五爷,你们还是回家歇歇吧。”这不,刘力群看到两人小声商量事儿,有些无奈的走过来劝他们:“这边有人盯着,别的大队挖的路基我也看了,都合标准,更有交通局两位技术员盯着,出不了问题。倒是你们两风吹日晒出点毛病来,大队长还不得跟我拼命。”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两位就是平安庄大队的宝贝。不光夏菊花愿意他们一直身体康健,平安庄大队的社员们现在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这两人不能倒,不光不能倒,还得活得长长久久的。
被人希望活得长长久久的五爷,自忖中是个普通社员,对刘力群这个民兵队长说的话只是笑笑,李长顺却不耐烦的向刘力群摆手,撵他去盯着工地:
“你才比我们小几岁,就敢看不起我们。把你的工监好,别让那些人白拿工钱比啥都强。唉,菊花啥都好,就是这手太松了,给的工钱太高。拿那么些工钱,他们要是还不好好修路基,你得跟他们大队干部说换人,别觉得面子下不来,就不好意思张嘴。”
刘力群听了只是个笑,还说自己不老,听听这唠叨的话,转了不知几个意思了。也就是自己一直跟着李长顺工作,才能听明白他报怨的都是啥。
即知他在抱怨,刘力群就得替夏菊花说几句话:“我估摸着,大队长肯定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咱们把工钱开高一点儿,那些人再不好好干就是他们的问题,咱们想开人也理直气壮。”
这话倒是没错,李长顺没话反驳,却可以接着撵刘力群去巡工地,把刘力群搞得哭笑不得,巴不得夏菊花自己出现在面前,好说说这两个不服老的老人家。
夏菊花此时却没有时间,来跟李长顺和五爷讨论其他大队社员工钱是多、是少的问题,她正在接部队首长的电话:“……所以首长,请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只是为了社员出行更方便,所以利用夏收后秋收前,社员不太忙的时间,整修一下道路。是的是的,我们没有什么困难,路基已经整修得差不多了。对,对,石子、石灰也都已经购买完了。”
电话那头的部队首长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么酸辣粉还能按时运出来吗?”
这一点早在修路之前平安庄已经有了解决办法,所以夏菊花还是很有信心的说:“请首长放心,肯定没有问题。为了保证酸辣粉及时供应部队,我们平德县领导替平安庄在县城协调了一个仓库,我们的成品现在每三天会运到仓库里。部队随时来车,随时可以运走。”如何从平安庄运到县城的,夏菊花没有说明。
但是电话那头的人一想就能明白,路不通,只能用人力搬或扛。沉默了一会,话筒里传来深沉的道谢声:“夏菊花同志,谢谢你,谢谢平安庄大队的全体社员,也谢谢平德县的领导同志们。”
很明显,夏菊花刚才的辩解,并没有说服对方相信平安庄修路只是为了自己出行,让放下电话的夏菊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都怪她怕部队在外地协调的红薯过多,不能收购石料厂附近大队的红薯,所以打了个电话给部队的林宏亮,希望他再协调红薯的时候,能考虑一下石料厂所在公社。
谁料想林宏亮如此敏锐,直接就问夏菊花咋认识石料厂的人,还替人家协调部队购买红薯——平安庄自己就种着红薯,希望部队买红薯也应该优先平安庄大队。
夏菊花怕林宏亮误会,更怕他们觉得石料厂心怀不轨——现在大家的保密意识还是十分强的——便把平安庄与石料厂的协议说了,结果平安庄修路的事儿,就被部队知道了。
也不知道林宏亮是咋跟部队首长汇报的,今天首长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平安庄,追问平安庄这次修路,是不是因为几次运送红薯与酸辣粉,导致路面破坏。
夏菊花当然不承认,一直强调是平安庄自己的问题。可部队首长不是好糊弄的,人家最后的道谢,说明把平安庄的这份情记在心里了。
这让夏菊花心里很不安。
她自认为修路,最大的受益者仍是平安庄大队和沿路的社员们,部队只是间接受益者。再说有供应部队的名头在,将来夏小伙酸辣粉完全不愁销路,人家等于无形中替平安庄打了广告,应该是平安庄记人家的情才对。
“你说这可咋整。”夏菊花有些犯愁的向等着给她报进展的陈秋生说:“部队肯定觉得这路咱们是给他们修的,会想方设法补偿咱们。你说这人也是怪,以前跟部委、省供销系统和地区供销社要好处,我要多少也不觉得心虚。可部队这头……”拿人家一点儿东西,夏菊花都觉得心里愧得慌。
因为她知道,不到两年时间后的战争,电话对面的那些喜爱酸辣粉的铁血男儿,很可能会拉上战场,会面对炮火硝烟,说不定会……
他们为何会上战场、为何会面对炮火硝烟、为何会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平安庄这样的村庄,可以平安的发展自己,让千千万万个平安庄社员一样的农民,可以安稳的吃饱饭吗?
对于这样的一群人,夏菊花觉得自己能替他们做的事太少,自然不想向他们索取过多。
可惜现在部队首长已经知道了,夏菊花还得给齐小叔打电话,免得部队首长向齐小叔求证的话,两下里说的话对不上,会让部队首长对平安庄有所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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