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平安庄的男人,可不敢找自家媳妇的麻烦,他们只敢去找陈秋生。几个人一合计,又找上几个说得来的,一堆人围着陈秋生就叫唤开了:“这还叫过年吗,家里一点过年的东西都没准备。”
“就是呀,那天让我买了十斤肉,我还寻思着能好好吃一顿呢,结果那肉让她扔外头冻上了,到现在一口也没吃着。”
“可不是,往年这时候肉馅早就剁好了,就等着过年包饺子呢。今年可好,见天回家就嚷嚷累,我说让她剁馅她问我,你是没长手还是咋地。这把我给怼的,贴南墙上下不来了。”
陈秋生看着一帮大老爷们对着他诉苦,真是哭笑不得:“我们家也没准备啥呢,你们找我有啥用?”
“你就不能去找赵仙枝说说,让她给编席组的早放两天假?”有人说出了他们的目的。
你可真敢想。
陈秋生觉得想出这主意的人简直不怀好意:“行,你们要不怕来年的分红少,我就去找赵仙枝说,从明天起给编席组的人放假,谁要是敢上工就扣她的工分。供销社那些给过钱的订单,编席组有一个算一个,一起赔人家的钱。”
说完,拿起脚就做出要去场院找赵仙枝理论的姿态。男人们听他这么一说,傻眼了:他们漏粉儿挣的钱,都是自家直接收了,没交到生产队。队里来年的分红,可就指望着编席组挣的钱和交公粮的钱呢,现在陈秋生说不仅编席组的人不再挣钱还得往出赔,那分红……
更让男人们绝望的是,还没拦住陈秋生呢,赵仙枝的声音已经从他们背后传来了:“好呀,我们辛辛苦苦干活,你们还埋怨上了。分红的时候咋不见你们嫌分的多,不拿着呢。”
“哦,家里的活就都得女人干是吧,那我们女人还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呢,你们前两年给我们好吃好穿的了吗?!”
李常旺本来就跟着凑个热闹,一句话都没说,却被赵仙枝当成了靶子:“李常旺,你跟这些没出息的混啥?我看你就是闲的。你要是太闲了,就去推土脱土坯、打瓦片,来年不是还要建粉条厂呢吗,不把砖烧出来,使啥建?”
男人们一个个被赵仙枝喷的说不出话来,吓的面如土色的看着陈秋生——你是生产队长,可不能让一个编席组长反了天。
可惜这个编席组长跟自家媳妇关系太好,陈秋生还真拿她没啥办法,只能赔着笑脸说:“仙枝婶子,大家就是说闲话呢,你别生气。再说常旺叔可一句话都没说,你可不能大冷的天让他脱土坯。河都冻上了,那河泥也挖不下来不是。”
赵仙枝不屑的看了陈秋生一眼:“就是把你们闲的,都跟前几年似的,天天得修渠,你们还顾得上嫌乎我们女人不忙年?!”说完看都不看那些男人一眼,走了。
她都不给男人们回话的机会,就这么走了。
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一句话。他们心里都知道,赵仙枝说的没错,头一年开始编席,妇女们不光家里事儿顾不上,过年连娘家都没回,他们一个个还都心里挺乐呵,恨不得把饭给媳妇送到场院里,让她们别浪费回家吃饭的时间。
这刚几年过去,他们又不满足了,觉得媳妇在挣钱的同时,还应该跟以前一样把家里照顾的好好的,是为啥呢?
“都别想了,咱们不是也有会做两菜的吗。做饭有啥难的,不行大家跟着学学,都是肉,煮熟了还有不香的?让那些老娘们看看,离了她们咱们一样把年菜准备出来。”
“行呀,力柱叔做饭好象挺好吃的,要不咱们去跟他学学?”
“还有老董叔,他解放前给人当过厨子,听说烀的肘子可入味了,就是不知道愿意不愿意教咱们。”
陈秋生看着男人们前一秒还说着狠话,后一秒已经开始琢磨着咋给自家准备年菜,一时不知该说啥好。
他不知道说啥好,赵仙枝可有一肚子话对夏菊花说:“队长,你说说那些老爷们,现在咋跟娘们一样爱扒瞎呢。我们寻思着,他们现在也没活了,还不让我们吃两天现成饭?可倒好,一个个还抱怨上了,还想让我们早点放假,好回家伺候他们。”
上辈子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平安庄的男人们才慢慢走近厨房,那也不过是打打下手。这辈子自从他们学会漏粉进惯了厨房之后,熬个粥啥的都难不住了,夏菊花以为改变不小。
不想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还挺足呀,宁可让妇女们放下外头的工作,也得回家给他们做饭是吧?
夏菊花把手里的东西一放,问:“秋生是咋说的?”
想起刚才陈秋生替李常旺求情时的样子,赵仙枝觉得有些可笑:“他,他自己在家表现的挺好,出来怕那些老爷们笑话他,不敢替我们说话,又不敢去找我和翠萍,在中间和稀泥呗。”
能和稀泥就不错。本想去收拾一下以陈秋生为首的男人们的夏菊花,又把东西拿起来接着编:“那就行,只要秋生和五爷不说啥,那些人干吵吵没有用。你看着吧,这会和他们该商量着咋学着做菜了。”
赵仙枝不相信:“那一个个嘴硬的,还能学做菜?队长,你说他们要是非得让自己媳妇在家忙年,不来编席可咋整?”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离过年只剩下三天,难怪那些男人们急了。不过赵仙枝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夏菊花就不能让她被那些男人拿捏住了:
“你回去跟大伙说一声,有愿意回家忙年的,就回去忙。可有一条,现在咱们的任务是个啥性质,大家心里都有数。回家忙年的,就是没把咱们的任务放在心上,不跟着大伙同进退,那以后也不用再到编席组来了。”
有她这话,赵仙枝底气那叫一个足,回到场院里就把那几个鼓动陈秋生,要来找她放假的男人给点名了,也把夏菊花的话给传达到了。
那几个男人的媳妇听了,脸臊的蒙了块红布一样,都快滴出血来了,一个个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组长你别跟那混玩意生气,我回家让他来给你赔不是。”
赵仙枝连忙把人叫住:“你现在回去干啥,不是找架打吗?我跟你们说说,就是让你们回去跟他们说清楚,咱们现在的任务急,放假的时间不能提前,让他们理解一下。”
张翠萍听的直捂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拆了赵仙枝的台——她可没想到有一天,赵仙枝说话也讲起策略,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此时张翠萍不光不能笑,还得帮着赵仙枝一起安慰那几个妇女:“咱们现在编的,可是要参加博览会的产品。博览会是干啥的,那是给外国友人看的,全地区也就咱们平安庄人才能完成。咱们这是给国家做贡献呢,不比自己家少吃两顿好吃的重要?”
安宝玲也说:“这年呀,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儿,年年都过呢。可这博览会几年才开一回。等咱们把这批产品编完了,给他们做多少顿都行,他们想吃啥咱们给他们做啥。”
现在平安庄的妇女们,完全有底气说想吃啥做啥的话,没有一个觉得安宝玲是在说大话。
不想等妇女们下了工,回到家里的时候,就闻到了厨房里散发出来的肉香,有的还伴随着糊味。进厨房一看,自家男人正忙的满头大汗的对付着锅里的肉,或煮或炸,或是咣咣剁着肉馅……
预想中的夫妻大战没有了,都是会过日子的女人,看不得男人糟蹋东西,洗了手都想帮忙。不想男人们竟异口同声的说:“你回屋歇着吧,我今天刚跟xx学的手艺,现在不做的话过两天该忘了。”
行吧,为了以后过年不再受抱怨,妇女们纷纷选择由着男人们祸害厨房,自己回屋该洗的洗该歇的歇,第二天编东西的时候,还凑到一起交流经验,又把外队的那十几个妇女听的目瞪口呆。
总之平安庄这个年过的有点热闹,好几家的年夜饭都带着糊味,不过全家人都吃的十分新奇就是了。
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了,夏菊花她们才把参加博览会的编织品都编完,正清点的时候,郑主任再次来到平安庄:“夏大队长,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夏菊花也笑着说:“正好,我们的东西都编完了,我还想着要去给你报喜呢。”
听说平安庄的东西现在就编完了,郑主任不得不对她们的速度表示佩服,不过跟他带来的消息比起来,他觉得还是自己的消息更震撼一些:“夏大队长,省里已经确定,你们平安庄的编织品可以参加博览会。”
年前薛副主任走后不久,郑主任就带着地区供销社的保密协议来过平安庄一趟,把头一批编好的样品带走好参加省里的选拔。那批编织品在省选拔的时候一亮出来,省供销社的领导就直接拍板,这么好的产品一定要参加博览会挣外汇去。
夏菊花听了郑主任的介绍,也为平安庄感到高兴——她们辛苦编了这么长时间,哪怕供销社给了一半的定金,可一天得不到能参加博览会的消息,她心里都没底,生怕大家的心血浪费一半。
现在听说可以参加了,自然要向所有人宣布这个好消息。
“哎,夏大队长我还没说完呢。”郑主任拦住了已经张大嘴就差出声的夏菊花,见夏菊花不解的望着自己,他选择长话短说:
“省供销社的领导听薛副主任说,你自己介绍这些产品头头是道,还会编所有的品种,决定让你一起去羊城参加博览会,现场给参会的人讲解,也可以现场演示一下这些产品都是咋编出来的。”
夏菊花呆了好吗。
去羊城?她上辈子看电视的时候见过羊城,知道那春风开始吹的地方,是整个国家开放的桥头堡,却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能去那个高楼林立的地方。
上辈子经济发达之后都没去过的地方,这辈子在有人还为填饱肚子发愁的时候,她竟然要去了?!
“郑主任,我真能去博览会?还要给人介绍我们这些东西都是咋编出来的?”一惯镇定的夏菊花,此时真的失态了,连着把问题问了两遍。
郑主任可没觉得夏菊花这是失态,他一开始知道省供销社的决定时,并没比夏菊花现在的表现好多少。所以他也一连回答了夏菊花两遍:“是的,这是省供销社的决定,由你向参加博览会的人,介绍你们平安庄的编织品。”
跟夏菊花一起接待郑主任的赵仙枝,比夏菊花自己先反应过来,冲着点数的人就来了一嗓子:“姐妹们,队长要去羊城参加博览会啦。”
热油锅里撒下一把盐的效果也不过如此,整个场院都沸腾起来了,大家不再顾忌郑主任这个地区供销社的领导,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只问夏菊花:“大队长,你要去博览会?”
“去了博览会干啥?”
“你啥时候走呀,到时候我给你煮几个鸡蛋带着路上吃。”
“光吃鸡蛋多噎的慌,队长我给你烙鸡蛋饼,那个软和。”
…………
夏菊花不得不打断大家的问话:“好了好了,博览会还得些日子开呢,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大家该点数快点点,点完了郑主任还得把东西拉到省城去呢。”
赵仙枝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嗓子惹祸了,冲着夏菊花和郑主任嘿嘿两声,自己带着人接着点数去了。被大家这么一闹腾,夏菊花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不少:“郑主任,你也跟我们一起点点数吧?”
郑放任摇了摇头说:“不了,你们平安庄人每次自己点数,都一个不差,我相信你们。”
夏菊花一笑,这种信任,是建立在平安庄人每一次都认真完成各个环节的基础上的,她自己也相信大家。于是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郑主任,这一次你也跟着去吧,你去过羊城吗,那边跟咱们这一样冷吗,用不用多带几件衣裳?”
真真假假的问题,十足一副没出过门的样子,让郑主任一下子觉得自己见多识广起来:“那边可比咱们这儿热多了,现在这个时候也就穿个长袖褂子吧。不用多带衣裳,咱们也就去个五六天。”
哪怕赵仙枝认识到自己闹了祸,可架不住她那颗替夏菊花骄傲和自豪的心实在无处安放,夏菊花眼错不见,她就跑到生产队,把好消息告诉了正在安排壮劳力们推土的陈秋生。
男人们步妇女们的后尘,一个个也都呆了片刻,才醒过神来:羊城呀,他们生产队出过远门的人,就是那几个去当兵的小子,可他们去的那地方能跟羊城比?
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消息竟然传到了大队部,李长顺跟常会计两人都跑到平安庄来了。经过刘家院子的时候,常会计心里不是不遗憾的——这户人家他早替自己闺女看好了,不想看的太好,人家夏菊花一下子当了大队长,他是大队会计,两家不可能做亲家,闺女只好嫁给了别人。
那时候要是早跟夏菊花提一提就好了。
想到这儿,常会计不无幽怨的看了李长顺一眼,李长顺瞪着他说:“甭看我,两孩子没缘分,谁也没办法。”
小满正出来要回隔壁的娘家,恰好听到李长顺没头没脑的这句话,也没多想,还跟李长顺打了个招呼:“大队长,你是来找我娘的吗,我娘现在跟郑主任都在场院呢。”
李长顺点了点头,冲小满笑了一下领着常会计就走,走出老远回头见不到小满的身影了,才对他说:“别想了,两孩子都各自成家了,让他们对象听了不好。”
常会计也知道不好,可他就是意难平咋办?眼看着刘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他就忍不住替自己闺女可惜。
这种遗憾,在亲耳听到郑主任肯定夏菊花一定会去羊城时达到了顶点,然后就在李长顺的瞪视之中压下了。不压下又能咋样,刚才他看到刘志双媳妇肚子都该有五六个月了,他闺女生的小外孙女也已经半岁多了,那两人之间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了。
与感情复杂的常会计相比,李长顺就是单纯的替夏菊花高兴:“你是不是今天就得跟郑主任一起走?大队的事儿你别操心,好好参加博览会。”
夏菊花听了感动又好笑:“大队长,人家博览会得三月开呢,郑主任这回来是拉东西的,我得等通知呢。”
“都说让你叫李叔,你咋老叫大队长呢。”李长顺同样是一脸无奈的表情:“你别以为管我叫大队长,你就能摞挑子。”
夏菊花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摞挑子,不光没摞,还当晚就把几个生产队队长都召集起来,给大家布置下了春耕之前这段时间的任务:
“地已经快化冻了,用不了几天湙河边上的泥就能开挖脱土坯。大家趁着春耕没开始,抓紧时间把土坯脱出来。挖的时候注意一点儿,别把咱们的水渠给破坏了。另外也别可着一个地方挖,都顺着河沿往里推,顺便还能把河道扩宽一下。”
牛队长就问:“大队长,我们生产队不沿河,是不是把劳力分到他们四个生产队去?我们生产队离平安庄近,直接跟着平安庄干得了。”
另外三个生产队长都不拿正眼看牛队长了,他们觉得这人想把三队并到平安庄生产队的心思太过明显,戳穿太没有成就感。
夏菊花看了李长顺一眼,见他做出认真旁听不准备开口的姿态,自己说了:“修粉条厂不光需要砖瓦,那些房梁、椽子都少不了。你们生产队负责把这些刨光处理好,没问题吧?”可别只帮着平安庄干活,那三个生产队嘴上不说,肚子还不得气炸了。
“没问题。”不管夏菊花吩咐三队干啥,牛队长的回答都是这三个字。
“另外我听秋生说,他们平安庄想发展养鸡这个副业。生产队人手紧,想让社员每家代养。你们是不是也考虑一下?”一开春也该抓小鸡了,夏菊花想了想还是把这事儿提了一下。
李长顺一直耸拉的眼皮猛地抬了起来,目光炯炯的看着李大牛等三个生产队长。至于为啥不看牛队长,完全是李长顺明白,牛队长是一定会跟着平安庄的脚步走的。
“秋生,你们生产队准备一家养多少?”李大牛开口就问。
陈秋生笑了:“现在挂面厂卖咱们的麦麸不咋限量了,不用担心鸡养多了没吃的,我们生产队准备先养两千八百只试试。”对外口径都是生产队要养,所以陈秋生报出来的只是总数。
家养多少,不会自己算去?
几个生产队长包括刘力群等大队干部,都吸了一口冷气:“养这么多,你们不怕遇到鸡瘟?”
陈秋生很淡定的说:“有农技站呢,怕啥。”去年他们生产队养的那几头猪,夏菊花就让他找农技站的人,给打了疫苗,一年猪都没病没灾的,开春养鸡也同样打疫苗好了。
牛队长马上问:“那么老些鸡,能打得过来吗?”听说疫苗可不好买,去年他们生产队的猪,也是沾了平安庄的光才打上的。
这个陈秋生就不知道了,他就是相信夏菊花敢让社员多养鸡,一定有办法让鸡都好好长大,好好给平安庄下蛋换钱。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十分欠揍:“有大队长呢,农技站还能不管咱们平安庄?”
李大牛被李长顺瞪的开口了:“那行,我们小庄头也跟平安庄一样发展养鸡副业。秋生,你们给鸡打疫苗的时候,可别忘记了告诉我一声。”
夏菊花只听着大家讨论,并不参与其中——提醒的义务尽到了,决定还是由各生产队下的好。现在的物资多缺呀,哪怕平安庄大队家家养上三十只鸡,下的蛋都能卖得出去。
真卖不出去,她还会腌流油的咸鸡蛋,会做松花蛋,这两样更好卖,也更加得出价。不过现在可不是给他们打包票的时候,能不能抓住机会都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而跟供销社定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已经送到了,收在大队部的库房里,有常会计和刘力群在,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不用夏菊花操心,她可以放心的准备出门的东西了。
一进家门,正从后院厕所出来的小满见到婆婆,高兴的对两边的屋子喊:“娘回来了。嫂子,娘回来了。志双,娘回来了。”
这一声把东西厢房的门都叫开了,刘志全抱着乐乐,王彩凤拉着刘保国,刘志双自己披着衣裳,全都看着夏菊花傻笑。
“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孩子不困吗?”夏菊花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啥药,被笑的有些瘆得慌。
那些人都跟听不到夏菊花的问话一样,向着正房走,只有乐乐向夏菊花伸手想要抱抱,身子却被刘志全紧紧抱着,不给她把身子转向夏菊花的机会,气的孩子直哼哼。
既然他们跟自己搞神秘,夏菊花索性不问了,回屋后点着油灯,顾自脱鞋坐到炕头。不知道谁把炕给她烧过了,屋子里暖和和的,炕头微微有些烫,正好驱散一路走来的寒气。
很多事你沉得住气的时候,别人就沉不住气了。刘志全把乐乐放到炕上,扭脸看了刘志双一眼。刘志双就知道,想跟亲娘耍心眼,他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因此嘴角一咧,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递给炕头的亲娘:
“娘,这二百块钱你拿着,留着路上花。”
刘志全也掏出一卷钱,没说话,同样满脸带笑的递给夏菊花。
“这是干啥呢,我自己有钱,不用你们拿。”夏菊花没接递到面前的两卷钱,直接开口拒绝。
刘志双多二皮脸呀,一点儿也不怕亲娘的冷脸:“娘,你可是咱们平安庄头一个出这么远门的人。当初志/军他们两当兵走的时候,你还跟我们说穷家富路呢,这回你比他们走的还远呢,能不多带点儿?这钱你说啥也得拿着。”
夏菊花张嘴刚想拒绝,刘志全总算开口了:“娘,你别担心我们拿了钱,自己手里紧巴。现在彩凤每天也记十个工分,我们两负担得起。”
他们可不止负担得起的问题。王彩凤不仅每天有幼儿园当保育员的十个工分,还有每天晚上回家炒花生的收入呢。直到现在,年都过完了家里炒花生的活儿也没停,因为齐卫东已经培养出了一批老客户,时不常就送过生花生过来炒。
年前集中炒花生那一阵子,最终算帐的时候,小满几个竟然炒了足足一万三千斤的花生,主力军小满分了二百四十块钱,夏菊花、红翠和王彩凤各分一百二,就连帮助烧火的张凤玲都分了五十。
本来夏菊花几个想让小满多分一些的,可她觉得自己拿两百多已经占便宜了,死活都不肯再多拿一分,还说要是大家让她多拿的话,那以后她就一个人炒花生,谁也不用给她帮忙。
而平安庄的工分值在那摆着呢,去年刘志全两口子自己拿着的分红钱是多少,夏菊花心里再有数不过,所以刘志全说负担得起,夏菊花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她就试图跟两个儿子媳妇讲道理:“你们手里有钱娘知道,可你们不是还得盖房子呢吗?这钱你们都留着,盖房子的时候弄四至些,比现在给我钱我还高兴呢。”
刘志全几个人就面面相觑,很想问问亲娘(婆婆),高高兴兴的时候,咋又提盖房子这么扫兴的话题。乐乐没啥概念,刘保国却总听自己爹娘嘀咕,不能搬出去住的话,一下子嚷了起来:
“奶,我要一直跟着你住,我不盖房子,不搬家。”
那可由不得你。夏菊花笑着跟他说:“你爹和你二叔两个辛苦脱好了砖、打好了瓦片,要是再不烧的话都被雨水给浇的不能用了,那多浪费?”
也是哦。刘保国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夏菊花乘胜追击的说:“再说现在乐乐还小,能跟你爹娘住在一起。等她长大了,是不是也得自己住一间房?等你长大娶媳妇呢,住哪儿?”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刘志双最先不满的叫了一声:“娘,你就这么不愿意让我们跟你住在一起嘛?”
夏菊花肯定的点头:“对,我天天看你最烦了。”
刘志双完败。
他们娘两交谈一句接着一句,别人根本插不上话,直到刘志双垂头丧气的败下阵来,小满才慢悠悠开口说:“娘,你说你参加博览会,能有人给你照相不?要是照了相,你可得带回来。”
包括夏菊花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因为这话跟刚才夏菊花与刘志双的对话内容相差太大了,小满是咋说出口的?
刘志双很快反应过来,感激的看着自己媳妇,心里直给媳妇拍着巴掌。他算是看出来了,对付亲娘就得小满这样,不管亲娘说的是啥,小满就说她自己的,管你咋想的呢。
哪怕看着小满的大肚子,夏菊花也不可能不接她的话,只好说:“谁知道呢,一块去的人多着呢,肯定还有领导,照相也得给领导照。”
她上辈子看电视看多了,领导去哪儿都有好些拿着照相机的人跟着,走到哪儿有人拍到哪儿。而跟着领导的那些人可能会有被照进去的可能,可是单独的就没有了。
听到夏菊花回答小满的问题,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刘保国却已经问起他关心的问题了:“奶,博览会上都有啥,东西跟咱们家的一样吗?”
夏菊花笑了:“奶也没去过,不知道都有啥。要是有啥跟家里不一样的,给你们买回来好不好?”
乐乐马上用小手拍打夏菊花的手:“给乐乐买,买裙子。”
刘保国的要求跟他妹妹不一样:“奶,我想要木仓。”
夏菊花点头答应着他们,见乐乐打起了小呵欠,就让儿子媳妇们领着孩子回屋快睡觉去。两对夫妻见夏菊花没再让他们把钱收回去,连忙带着孩子走了,生怕夏菊花再想起来让他们把钱拿回去。
夏菊花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想的越来越明白了:上辈子自己一味的付出,结果出力不讨好,那还不如现在两儿子想孝顺的时候就接着,等将来又跟上辈子一样,自己想起他们还有过孝顺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后悔绝望。反正她也拒绝过了,是他们非得硬塞给她,再推让的话就有点儿让人寒心了。
夏菊花有时总结自己这辈子跟上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儿子儿媳妇以及孙辈都看开了,只忙自己的事儿就好,别的事儿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就行。
这里头最重要的还是对得起自己。
夏菊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发现这几年虽然做了几件,可那样式在平安庄穿穿还行,出门的话就有些不合适了。
于是她带上钱,直接到县城给自己置办了两套成衣,颜色自然是她这个年龄能接受的浅褐和深宝蓝色,样式也不再是立领对襟,而是小翻领斜插兜。裤子依然有些肥大,可是裤线笔直,穿上后很有工作女性的干练。
非得用自行车专门送亲娘进县城的刘志双,在夏菊花试衣裳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还是他亲娘吗,咋跟印象里那个总是不自觉弯着腰、拱着肩膀、黑黄面庞、布衣上老有一层浮土的娘差距那么大呢?
还有他亲娘的脸,不知啥时候变得白了,衬上一双淡定的黑眼睛,身体溜直的往那一站,看着就那么精神。
“娘。”刘志双冲亲娘直接竖起大拇指:“你一穿这衣裳,说你是在县里上班都有人信。”
夏菊花理都不理贫嘴的小儿子,而是问售货员:“这两身衣裳咋卖?”
售货员从来没遇见谁一下子买两套衣裳,尤其买的人最初的打扮一看就是农村来的,所以迟疑了一下才说:“两套一共是三十八块七毛。”
夏菊花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在手里,要看看有没有瑕疵。售货员和刘志双都以为她心疼钱,不等售货员说话,刘志双已经说了:“那你给包起来吧。娘,这衣裳我给你买。你刚才穿着多精神。”
自己也没说不买呀?夏菊花又看了刘志双一眼说:“昨晚你不是给我钱了嘛,咋还给我买。我自己有钱。”说着掏出四十块钱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十分庆幸自己刚才话说的慢,要不现在就尴尬了。所以她给包的很精心,生怕露出一点来被蹭脏了。
“夏队长,你来供销社咋没找我呢?”林主任突然出现在夏菊花身后,跟她打起了招呼,让售货员更庆幸了。
见到林主任,夏菊花也挺高兴:“我就是买两件衣裳,听说你已经升主任了,怕你工作忙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林主任听了笑的更灿烂了:“啥主任不主任的,都是为你们平安庄服务的。这都快中午了,咱们去吃口饭,边吃边说?”
夏菊花连忙拒绝:“不了,大队还有一摊子事儿呢,我走之前得交待好喽。”
林主任是真心想请夏菊花吃一顿饭——郑主任去地区供销社上任之前,已经告诉他地区供销社向县委推荐了他接任。郑主任说的明白,所以推荐他,就是因为他与平安庄的关系一直很好,而薛副主任对平安庄的夏菊花,那是非常看重的。
于是当林主任再一次货真价实当上主任,他认为夏菊花功不可没,单吃一顿饭根本表达不了他的感激之情。可夏菊花一直推让,态度很坚决的不肯占林主任的便宜,他就很无奈。
那位售货员小声提醒新上任的主任:“林主任,刚才夏队长买了两身衣裳,我觉得可以再买一双皮鞋,那样穿出去更精神。”
林主任听了大以为然,一定让售货员马上拿过一双皮鞋来,让夏菊花试一试。乌黑锃亮的皮鞋,有两厘米左右的小跟,穿上之后夏菊花觉得有点儿硬,可包括刘志双在内的所有人都说好看,夏菊花也就买下了——林主任不让她掏钱也不行。
最后林主任很无奈的把夏菊花母子送到自行车前,遗憾的说:“夏队长,你看你咋这么客气呢。这要是让郑主任知道了,该埋怨我没做好工作了。”
夏菊花被他逗乐了:“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多吃这顿饭就好了,不吃这顿饭,下次你去平安庄我就不理你了?”
林主任也笑:“那好,那等你回来了我再给你接风,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不给我面子了。”
夏菊花应了一声,跟刘志双一起向林主任告别后,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平安庄,结果家里还有一群妇女等着她呢。
没别的,现在编组织的订单都完成了,下一批订单要等到供销社参加完博览会后,再根据情况调整。大家可算闲下来了,又有夏菊花要去羊城参加博览会的事儿,当然得聚到她家来。
赵仙枝坐在炕沿上,身边坐着的是安宝玲和常仙草,正大模大样的跟两人说:“队长这回得坐火车去,听说那玩意可快了,一跑起来几天都不带停的。”
“真的,那得喝多少油呀。”孙招弟觉得有点儿心疼,平安庄耕地、播种的时候都用拖拉机,烧的柴油可不少。火车跑几天不停的话,得够种多少年地了。
张翠萍告诉她:“火车不烧油了,人家烧煤。”
烧煤也让人心疼呀,平安庄烧的那些砖用的煤,可都是夏菊花用人情才买到的。
大家就此歪楼,生生把话题从夏菊花出行的交通工具,扭转到了她为平安庄做的那些事儿上,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直到夏菊花回来还没住嘴。
“你们不在家好好做饭,上这儿编排起我来了。”夏菊花自己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她们,自己回来了,评功摆好可以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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