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不断闪烁,我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
然而,模糊的视线里,我之前的各种经历一一浮现……
我遇到的人,我遇到的事儿,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猛地惊叫。
我的声音很大,震碎了车窗玻璃,震碎了记者手中的摄像机和照相机。
他们吓得四散而逃,我扯断了手铐,从警车里跳出来,向派出所外边逃去。
警察向我开枪,我中枪了,中了很多枪。
鲜红的血液,随着我的狂奔,在我身后流出一道道红色的弧线。
我顾不得一切,疯狂奔跑。
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间木屋里,一个老猎户救了我。
我从他震惊的目光中,解读出了一切。
他救下我的时候,我是一个全身中弹奄奄一息的老头。
然而,过了一个晚上,我不仅全身复原,而且返老还童。
我向老头道谢,落荒而逃。
后来,我被人抓住,卖到了马戏团,我被关在笼子里展览,是一个医生救了我。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就被捆在了手术床上。
手铐我都能挣断,更何况几条皮带。
我再次逃走,在下水道里待了两百多天,依靠垃圾和老鼠度日。
黑夜就像人们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是罪恶最完美的伪装。
“我从来都是隐形人,我仿佛活在所有人正常生活的夹缝中,我小心翼翼躲开所有人的目光,只短暂接触那些经过我精挑细选的人,谨小慎微地过活。”
“等我渐渐明白这个的道理的时候,我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和我糟糕的人生比起来,人们异样的目光,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记得你说,是一年前搬到这儿来的,是从那件事情之后吗?”他的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不过我能理解。
他听了我的故事之后,只能通过这种问题,缓解这件事情带给他的震惊和紧张。
“这么说,你观察我好一阵儿,才决定跟我聊天的?”他的语气中,夹着一丝愤怒。
“放心,我并不是跟踪狂。”
我点燃了一根烟,火光照亮了我的脸。
他惊讶地看着我,此时才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变成成年人了。
我打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恬淡舒适,微风拂面。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天空中那颗超新星,心里思绪万千。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接触陌生人。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一切日常必需品全部网购,就算要出门,也是在天黑之后,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小区里溜达一圈,有时候坐在活动区的椅子上发会儿呆。”
“那段时间,我的眼里,只有满天星辰和深邃的宇宙。我感受到思想的驰骋,它正在突破所有的限制。”
我转过身,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目光仍然望着窗外明媚的天空,“所有的限制,你的身体,甚至是思想。”
他沉默着。
我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意外发现了你的秘密,你才不得已告诉我?”
“不!”
我捻灭了烟蒂,看着他:“就在刚才,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环顾整间屋子,最后目光落在他疑惑的脸上:“我准备把这里所有的一切留给你。”
“留给我?”
突如其来的震惊,让他不知所措,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然后笑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你可以照常在这里生活,到我酒吧喝酒,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
“你知道这套房子,加上我所有的财产,总数有多少吗?”
他仿佛因为我的这句话感到羞辱,笑容消失,瞪着我说:“我不偷不抢,凭我双手吃饭。你爱有多少钱,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完,转身要走,我叫住他。
“不,你误会了。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儿?”
他一听我求他帮忙,停住脚步,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可怜,也许是别的。
我从茶几上拿起那张名片:“我准备参加这个试验。”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直接打电话就是了。”
“白天我已经查过这家公司,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买了一套他们的产品。”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我会把东西邮递到你家里,然后你亲自帮我送到我一个朋友手上。”
“为什么不直接邮递给那人?”
“你还不明白吗?”
我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肩膀。
我能够感受到,内心深处已经被痛苦的岩石封存已久的希望,再度燃烧起来。
虽然它如此的危险,我还是感觉到某种狂热在心里躁动,促使着我做出这个决定,“我希望让你送我最后一程。”
……
几天之后,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是xx科技公司邮寄到他家里的,收件人是我的名字。
他签收之后,按照我的要求,驱车来到航天中心,找到了我的一个朋友。
他叫张景鹏,是航天中心一位首席技术工程师,他正在进行的项目,我是最大的投资人。
他见到张景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小江?”
张景鹏拆开了快递,拿出那个科技公司生产的小玩意——
一个意识存储器。
“这里。”
张景鹏指了指意识存储器,然后按下了启动开关。
他瞠目结舌,以他的认知水平,自然不太理解张景鹏的话,是什么意思。
“嗨,我们又见面了。”
我的声音,从那个意识存储器里发出来,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录音吗?”他看着张景鹏问。
“不,这不是我的录音,实际上,这是我本人。”
我急忙解释,“或者说,这是我的意识。”
他被搞糊涂了。
其实,那天离开他的酒吧之后,我确实去了游乐园,坐了一次摩天轮。
当摩天轮转到最高处,我向下俯瞰整座城市的时候,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悸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冲动,拨动着我的心跳。
我心里跳出来一个疑问:如果从宇宙中俯瞰地球会是什么样子?
随后,我到了图书馆,掏借书证的时候,那张名片掉了出来。
我站在借书台前,看着那张名片,看了好久。
最后扔下那本图册,冲出图书馆,坐车来到了那家公司。
前台服务人员一听我是志愿者,立即联系了项目主管,并在会议室接见了我。
当时,会议室除了我和主管,还有另外两位技术工程师。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提出愿意出钱资助这个项目。
条件就是——我要买下一个第一代原型机,也就是现在张景鹏手里拿着的,这个意识存储器。
他闯进我家里,发现我的秘密的那天下午,他回到酒吧照常上班,我则去了那家科技公司。
按照我的要求,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把我的意识引入到了存储器。
我终于脱离了那具不断轮回,带给我永无止境痛苦的躯壳。
我再也不用一次次面对死亡,面对恐惧。
随后,存储器被快递到他家里,按照我的请求,他亲手送到了张景鹏手里。
听了我的解释,他依然震惊不已。
也许在他的认知里,并不理解什么是意识存贮。
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一个小圆球里,还能自己说话。
“你想干什么?”他问我。
“寻找我的最终归宿。”
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张景鹏解释道:“我会把这个放到‘深航’探测器。”
“‘深航’探测器?那是什么?”
“我国研发的深空探测器,像‘旅行者号’一样,飞出太阳系,探索更深的宇宙。”张景鹏解释道。
他更加吃惊了,“你是说,你要把小江的意识,扔到宇宙中去?”
“不要用‘扔’这个词,好像我真的是个怪物似的。”
我调侃自己,“我更喜欢‘遨游’,让我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可是……”
他看着那个意识存储器,“可是,你在这个球里,哪都不能去,你甚至不能行走,还说什么自由?”
“行走?”
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像我以前那样?难道那是自由吗?”
他不再说话,只是愣愣地盯着意识存贮器。
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很难体会我从出生到现在,这一万八千多天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患过你能穷举出来的各种病痛。
经历过战争和屠杀、誓言与背叛。
亲眼见过瘟疫,甚至在死人堆里,一次次复活……
一万八千次死亡,一万八千种痛苦。
我因为自己的态度道歉,然后说道:“‘深航’飞出太阳系之后,会主动把我放进深空,我将会环绕银河系旋转一度之后,脱离银河系,走进真正的宇宙。”
“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那个时候,地球上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千年。而我会继续航行……”
诚然,他对于我说的这些,是理解不了的。
毕竟他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他的生活和眼界,被禁锢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如我之前被禁锢在那具躯壳中一样。
他可能从来都不曾思考过,有朝一日,会离开他脚下早就习以为常的土地,甚至,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
而我,终于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跨出了第一步。
“再见了,我的朋友。”
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张景鹏带着我——意识存贮器,走进了航天中心。
……
又过了几天,长征火箭带着“深航”探测器冲出地球。
我通过“深航”的电脑,看到了背后那颗暗淡蓝点越来越小。
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我曾经见过的人,我的朋友,我曾经的亲人,我唯一一次深爱过的女孩……
那些害怕我的人,那些我害怕的人……
我踩过的每一块土地,我呼吸的空气,我见过的最美的晚霞,那个公园,那棵梧桐树,那条长椅,都在我的身后渐行渐远。
直到我抛开那具不断轮回的躯壳,一如我现在,脱离曾经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地限制住我们想象力的暗淡蓝点。
我才最终明白。
贪婪亦或是慷慨、索取亦或是奉献,无论是丰功伟绩,又或者碌碌无为……
所有的恐惧和怨恨、所有的征伐、所有的欢乐和悲伤、所有的尔虞我诈,正义或者邪恶、忠诚或者背叛……
都变得极度可笑。
较于宇宙深空,我们是多么的渺小无知。
我们的思想,逐渐被这个蓝色的“躯壳”禁锢,偏安一隅。
日复一日,我们变得鼠目寸光、贪婪自大。
我们变得胆小,安于现状;最终失去了探索未知的勇气。
推进器脱离,“深航”展开太阳板,带着我掠过火星冲向木星,深航将借助木星的引力弹弓,最终飞出太阳系,在奥尔特云外将我释放。
之后,我将彻底脱离那个“躯壳”,独自一个人在深空中流浪。
我会看到大角星,这颗庞然大物,剧烈燃烧释放的万丈光芒。
我会掠过参宿四,和天狼星擦肩而过。
我会穿过胡蝶星云的边缘,亲自睹恒星生命最后一刻爆发的璀璨。
我会经过大麦哲伦云,飞过蟹状星云。
我会看到天鹅座x-1的吸积盘,爆发出的绚烂旖旎。
我要滑过中子星迸射出的x射线。
我甚至会飞到上帝之柱,体验创世之初的震撼。
最终,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颗超新星垂死挣扎之后,剩下的一丝璀璨光华之上。
它的身体虽然毁灭,但它的光辉却成就了千千万万颗星星,以及数不清的生命。
它摆脱了束缚的躯壳,以多种多样的形式,不断轮回着。
我想起了父亲的话——
我们来自于宇宙深空,我们属于千千亿亿星辰中的某一颗,我们是宇宙的微尘,我们最终还是会回归宇宙。
也许,我,我们,我们所有人,所有的所有,在数不清的多少天以前,也是漂浮在宇宙中的某颗超新星。
它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创造了缤纷的世界。
我们是它的魂——星星的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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