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号盒子〈三〉宿命

我每天都会跟他说:“我的感情,在人间的时候,已经全部被耗光了,我一步都不会再走了。”

今天我还是这样说。

满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我说:“那我就一直往你身边走。”

我笑个不停。

如果是在人间时的那个我,听到这话,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满都等我不再笑了,便说起了去看花的事情。

“那片烂泥地,要开始撒花种了,我们去看看?”

“是那些复刻了人间记忆的种子吗?”

“是,有我们俩的。”满都特意强调。

“那要去看看了。”我笑着回答满都。

我和满都,到那片烂泥地的时候,周围已经很热闹了。

大家悬在半空中,都想瞧瞧这块地,能开出什么花儿来。

黑影们忙碌着。

随种子落在烂泥地里的,还有那些在遗弃站里被撕裂的身体,他们都是最好的花肥。

“承叶,去那里。”满都指了指远处。

“那是复刻了我们记忆的种子么。”

我跟着满都往那个方向去,找到了那一对粘连在一起的,黑白两色种子。

黑影们撒好了种子,便到彩色丝线对面引了河里面的水过来。

只是一瞬的工夫,种子便破开了肚子,无数朵颜色混杂的花儿,立刻绽放开来,如同无数花雨伞,同时撑开来。

它们越开越盛,很快,就和悬在半空的彩色丝线一般高了。

它们比人间任何花开得都要肆意,明艳。

“跟我走。”

满都牵住我的手,朝着身下那一簇花跳了下去。

花瓣感应到我们以后,便将我们笼罩了起来。

花香扑鼻,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股呛人的香气,带着我回到了我和满都分手后的那段日子,我看到了满都的记忆。

我们分开后,他就像忽然老了一样,整个人都很颓废,两眼无神。

杀人的时候,拿着刀子的手,哆哆嗦嗦,连着失败了好几次。

满都再也做不了杀手了。

他时常像个孤魂一样,在街上游荡。

到了晚上,就在我的楼下守着,还不忘带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

他想杀我,他是真的以为,杀了我,他就能变得跟以前一样。

每次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他看起来都很紧张,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观察我。

等我上楼以后,就傻傻地去翻垃圾。

很快,我就看到了满都收到人间遗弃书前一晚的记忆。

他竟然去找过我,而我浑然不知。

他潜入了我的房间,站在我的床前,呆呆地看着我。

刀子已经抵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依旧哆哆嗦嗦的,出了一身汗,最后却落荒而逃了。

我看得有些累了,花香也慢慢从我脑海里退了出去,我缓过神来时,满都正抱着我离开花丛。

我浑身没有力气,还是有些喘不上气。

满都脸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他担忧地看着我。

“就算我看到了你受过的煎熬,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满都。”我说。

满都加快了脚步,“你先别说话。

……

满都抱着我回到了我的住处。

我躺到床上以后就闭上了眼,只想好好睡一觉,满都却一直在唠叨。

“明天,你的工作就满一个月了,每个为边缘区工作的人,都有权利选择消除自己在人间时的记忆,你打算去吗?”

“哦,你为什么没去?”我问。

“我舍不得,而且我觉得逃避不是办法。”

我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直觉告诉我,这是满都的阴谋。

于是我说:“别舍不得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把记忆给清除了,你之前不是说,都听我的吗?”

我是真的很困,在我睡着之前,我听到了满都的回答,他说:“嗯,听你的。”

第二天,我就和满都到了清除记忆的地方。

我和满都被分到了两边,我进到房间时,里面只坐着一个黑影。

他对我说:“你还有最后一次考虑机会。”

“你说,清掉的记忆,还会重新长出来吗?就像花一样,凋谢了还会再开。”我直接问黑影。

“这……”

黑影犹豫了,“的确是有这样的情况,有些人,无论做几次清除,都摆脱不掉人间记忆,我们会认为这是一种宿命。”

“我明白了,我考虑清楚了,我这就出去。”我转身就要走。

黑影笑了一声,“随时欢迎你们回来。”

我走出了房间,满都似乎还没出来。

我想起,他把刀子抵在我脖子上,他还处死了我。

让我猜猜,满都应该是来过好几次,但他的记忆,总是会重新长出来。

他一直想杀了我,杀了我没用,那就忘了我。

连忘了我都不行,所以他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果然还是有阴谋。

我正这样想着,满都便走到了我面前,他异常仔细地看着我的脸。

“别看了,我没做清除。”

我实在是懒得演戏,没有那个兴致。

“我也没有,我不想忘记你。”

满都牵起我的手,他低下了头,我知道,他此时的眼神,必然是失望的。

他哪里是不想忘记我,是根本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妥协。

“我是不会清除记忆的,我好不容易变得这么无情,要是清除了以后,你再用这副深情的样子来蒙骗我,估计我会重蹈覆辙。”

我握紧满都的手。

他抬起头看着我,被我戳穿了心思,也还是笑着,“承叶,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是对我的惩罚,你就像是我的心魔。”

“那是你的想法,我本意是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牵扯。”我哭笑不得。

我们在边缘区可以永生,犯了错,会降职成黑影。

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不管痛苦还是快乐,都必须承受。

这里更像是一个地狱,所以满都才会觉得,这像是一种惩罚。

只要我能喜欢他一点点,他的痛苦就会少一点,所以他才非把我留在身边不可。

“你能恨我也很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满都说。

“我也期待着呢,我还会重新喜欢你吗?你知道的吧,我是不会再受伤了,不知道你会不会?”

我甩开满都的手,他的本性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只是他认清了自己摆脱不掉我带给他的影响,认我为心魔。

如果有一天,这个影响消失了,我像从前一样喜欢他,他势必会变得和从前一样无情。

他会跟上一次一样,毫不犹豫地甩开我。

这还真是一种折磨人的宿命。

……

我觉得什么都没所谓,所以才会不知不觉被满都带进了一个圈套,我要在边缘区一直生活下去。

如此漫长的日子,我也需要消遣。

满都才是真的活该,终归我是一个失去爱与快乐能力的人,大概率只能被激发出邪恶的念头。

满都还在睡觉,我闯进他的房间,揪着他的睡衣领子,把他拽了起来。

“承叶?”满都坐了起来,有些发愣。

“今晚有一组前辈临时有事,我答应替他们去行刑。”

“我马上就好。”满都立刻起身换衣服。

我背过身,一眼就看到了他桌上放着那本《狸狸苏的冒险》。

我走上前翻了翻,顺手就把它撕烂了,扔进了垃圾桶。

我房间里的那本,也早就被我撕掉了。

满都换好了衣服,他挽住我的胳膊,“走吧。”

“不生气么?”我故意问满都。

“我用尽方法才把你留到我身边,你想怎样都可以,放火把我这里烧了也行。”

“哦,改天我试试。”

我确认,满都病得不轻。

他很清楚,没准我哪天真的会这么做。

我们今晚,是要给一家三口行刑。

这对父母早已没了感情,为了孩子才维持婚姻,孩子一直在恨着父母。

我和满都,处死了他们之后,满都就开始翻那孩子的书看。

然后问我说:“你说,我们会有孩子吗?”

“前辈们不是有生的吗,喜欢,你就去抢一个好了。”

“你愿意生吗?”满都又问。

我收起三颗种子。

不禁笑,这人还真是异想天开,两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一个孩子就能达到平衡么。

那是为了孩子这个存在,而做的另外一种妥协了。

除了为自己做出的所谓牺牲,而自我感动,没有任何用处。

我绝对不会做这种,给自己惹麻烦的蠢事。

大家还真是很擅长自我感动。

我瞪了满都一眼,“你自己生吧,滚开。”

我和满都,离开那一家三口的住处以后,并没有回边缘区。

因为我们在大街上见到了一只小狐狸,是真的狐狸,不是幻象。

满都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地跟着它跑,我也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我们跟着那只小狐狸,穿过街区一路跑到了树林。

它最后停在了一个山坡上,呆呆地望着月亮。

我和满都坐在了它的身旁,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承叶,我爱你。”

过了很久,满都忽然转头对我说。

我白了他一眼,“你之前说的都是喜欢,为什么这一次,敢说是爱了呢?”

“我不知道,我好像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感情就不是能恒久的东西,我再也不会信了。”

满都笑了起来,“那我们就珍惜现在,反正你逃不掉了。”

“永生啊,真是无趣得很。”我抱起那只小狐狸,准备把它带回边缘区。

其实我已经记不起,在人间时,因为感情所遭受的痛苦,是什么滋味了。

在我被人间遗弃以前,我就已经丢掉了所有。

我怀疑,我丢掉的那些爱意,确实是都被满都捡到了。

折磨他,并没有让我感到有多舒坦,他倒是乐在其中。

即使有一天,我可能已经习惯他在我身边了,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他,永远都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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