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号盒子〈一〉地球最后的七天

公元3999年12月24日,联邦政府宣告,地球将在3999年12月31日24时,准点与彗星相撞。

末日即将到来,地球只剩最后七天时间。

而我只剩六天。

……

末日前六天——

我出狱的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雨天。

狱警递给我一把伞,我撑伞走近真实的雨中。

托现代科技的福,人类可以造出仿若天空的穹顶,将恶劣天气都阻挡在外,监狱也不例外。

早在末日宣告来临之前半月,联邦政府就已经下令,去除各种过度使用的科技。

由此,我在狱中近七年来,第一次听见雨声。

犯人们初时都很惊奇,没过几天,便觉得这雨声恼人了。

更难以置信地听说,雨季已经缠绵了半年之久。

直到末日宣告来临,才知晓联邦政府的种种苦心。

而漫长的雨季,则是末日再明显不过的一种讯号。

我的父母,都在第六十七次世界大战中丧命。

据说,那时候我才三个月大,此后联邦政府成立,我的日子一直到十八岁都还算顺遂。

曾经我想过很多次,出狱后该如何如何。

但现在四十六亿岁的地球,和二十五岁的我,一样都只剩下六天,我独自感慨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

幸亏只剩下六天,我还可以选择回乡,打发最后的时光。

我缩在有轨列车靠窗的一角,闻着空气里特有的闷热气味,听着雨水一遍遍打在车厢上。

到处都是人,车厢内熙熙攘攘,车厢外田埂上冒雨步行的人群,则更加少见。

我怔怔出神,对面年轻的妇女,一边安抚着怀中吵闹的婴孩,一边怅然地说:“就快要末日了,大家都想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所爱的人?”我顺着她的话说:“是谁?”

“是我的丈夫。他一直都在戍边,即使这种时候了,还是没有假期,只好我过去。”

她羞赧一笑,我点了点头,她问:“你呢?”

“我?我没有。”

“我不信。”她说话间,有女子特有的狡黠,令我想起灵婷。

过去,灵婷也常用这种表情和我说话,我一时恍然。

她好似抓住了破绽:“还说没有,你在想谁?”

我和灵婷已经七年没见了,或者说出事之后就没有见过。

我如实相告:“我经历了七年的牢狱,实在没有可想的人。”

她“啊”了一声,说不上是惊讶还是遗憾。

停顿了两秒,她换上一副非常体面的语气:“你长得好看,总会有人想着你的。”

也许这就是她和我搭话的初衷。

学生时代,我的确经常因为不错的外貌,而收获议论。

但此刻,我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却觉得与好看相去甚远。

太颓唐了,每一寸都在提醒着我,过去的不会回来了。

我勉强回以一个笑容:“谢谢。”

“不管怎么样,反正地球都要毁灭了,你上了车,就有想去的地方。有什么不甘的、遗憾的、愧疚的,都去试一试吧。”

我的心,忽而颤抖起来。

我又想起了灵婷,想起她最后一次见我的表情。

不甘的、遗憾的、愧疚的。

那时候我仓促的转头,只是轻轻一瞥,我以为我忘了。

我从来都没有忘过。

十八岁的梦想,十八岁的灵婷。

“灵婷啊?她早就走了,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吧,我记得那时候快高考了,听说她成绩还不错,就这么走了,到现在有七八年了吧,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被拒之门外,一时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牢狱之中的七年,我刻意不去想起她。

但直到我敲开这扇门之前,我都觉得她应当过的不错。

毕竟她当初成绩那么好,前途一定是一片灿烂的。

她可能会不住在这里,会走的很远。

但没想到,她根本没有参加高考。

那件事——出了那件事,原来我的人生,她的人生,都被改变了。

可是那件事明明和她无关,她为什么会受到影响?

灵婷和我一样,都是第六十七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孤儿。

我在旧址问不到她的去向,只好去学校试一试。

学校和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学生正在上课,朗的读书声就在耳边,还有操场上的哨声,依次划过我的耳膜。

我很容易想起和灵婷一起读书的过去,也许还有容仙。

班主任还记得我,他长长的打量我,使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其实他对我不错,对灵婷更是好。

听我说明来意,他叹了一口气,先问了我一个问题:“易流,那天晚上,你和容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得出来,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压了很久。

我感谢他的用心,却只能默然:“老师,就是我向执法者交代的那样,我和容仙玩闹,失手将她推下了台阶。”

学校后方有一处荒弃已久的高台,容仙就是从那里摔了下去。

时隔八年,我还能记得她那时惊恐的表情。

她伸手想抓住我,我慢了一步,由此酿成大错。

“你们一直关系不错,怎么会出这种事,而且你们一直都是三个人一起玩的,为什么那天晚上,灵婷不在?”

“灵婷在学习,她一心想离开这里。”

“你……”

班主任不住地摇头,我看见他顶上花白的头发:“那里没有摄像头,一切都由得你说,可是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到了现在,纠结这个还有意义么?”

“怎么没有?”

班主任大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灵婷更是我教书几十年遇见的最优秀的学生,结果一夕之间,变成了这样。容仙家里干预了你的判罚,报复了灵婷。”

“报复灵婷?”

我全身汗毛竖立,难言怒气:“凭什么!”

“凭容仙死了!我早就说过,不要和容仙一起,你们不听,酿成这样的恶果。”

班主任连咳几声,恳切地看着我:“灵婷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我更不信我看错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她喜欢我。”

隔了这么久,还是令我很难说出口:“还有……”

……

末日前三天——

绕城是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老师告诉我,灵婷在这里。

家乡离绕城不远也不近,坐车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可以夜起昼达。

我多耗了一天,只因为没有立刻出发。

我该来见她么?

灵婷本该有很好的未来。

临行前,我回到过去的教室,学生们已经下课了,课桌的摆放,和七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在讲台驻足,仿佛还可以看到旧日,灵婷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的样子。

她写字的时候,头习惯比别人更侧一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会很明显。

我总是提醒她,这样对脖子不好。

灵婷只是笑笑,听得多了,有时也会故意不理我。

后来,容仙加入我们,就会扬着头说一句有什么要紧的。

她个性张扬,和温柔沉静的灵婷完全不同。

灵婷没什么朋友,我和容仙算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必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灵婷在高考之前不告而别,老师从未放弃寻找她。

直到三年前元旦,灵婷发来视频信,告诉老师她一切安好,请老师不要再挂心。

虽然灵婷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自己的讯息,老师还是从视频的背景中比对出了,灵婷就在绕城。

绕城,一个与灵婷过去的航天梦想,截然无关的城市。

灵婷会在每年元旦,给老师送上新年祝福。

但今年来的奇怪,最近的一封在十天之前,正好让我们确定灵婷仍在绕城。

总共四封视频信。

我全都看过,她瘦了些,脸上有一道我从未见过的陈年的伤疤,横跨整个脸颊左侧。

我站在绕城的大桥上,身后是来来往往的车辆,眼前是濛濛雨幕之中大片的城市。

灵婷在这里出现,漫天的水汽,把她的刘海粘成一条一条的。

那时候她应该在等车。

我沿着大桥慢慢行走,公交站就在刚下桥的位置,好几路公交。

我内心仍在见于不见之中挣扎,想见,又怕相见。

这时候有公交车到站了,整个公交车站就我一个人,就在车辆再度启动的当口,我上了车。

只是一个很随便的决定。

但人生,就是很多的随便促成的巧合,我丢下硬币,看到车上不多的乘客。

那个女孩坐在车厢的后排,和她读书时,教室所处的位置很像。

我在摇晃的车厢中前进,踉跄地向她走去。

两个人的座位,她看着窗外,却没有紧挨着窗户。

感受到陌生人的靠近,她倏尔回头,我看清她脸上的伤疤。

灵婷。

车上还是颠婆,经过红绿灯时的一个急刹,她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我捡的比她更快。

她伸空了手,讪讪地说了一句“谢谢”。

目光相触的时候,她有一刻突兀的惊讶。

然而这惊讶,就如同落进河流中的雨水,片刻,即消散无形。

灵婷没有认出我。

我的确和七年之前变化的有些大了。

即便不是我,换作灵婷,若不是我看过她在视频信中的样子,也不能立刻认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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