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夏旱持续到秋,鄱阳湖已经萎缩了大部份水域,原来的大片湖区此时却犹如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
就连赣江水都枯浅,往昔经赣江通广东的这条黄金水道,航运能力大减,兼之赣北由清军占领,赣中赣南却在明军手中,也是影响很大,此时不及热闹时十分之一。
江右重镇南昌城外官道上,挤满了百姓,他们大多是逃难的,有的是因夏季以来的干旱导致庄稼无收被迫逃荒,有些则是因近来赣北巡抚、提督、知府、总兵、守巡道等各衙门的各种征派,而被迫离家。
洪经略和勒克德浑在安庆一再催江西运送粮草接济,湖广虽刚解围,但此时被打成废墟,也一再派人来借钱粮。
而江北的巡抚提督总兵等也是各自横征暴敛,各种有名目的没名目的钱粮多不胜数,今天要征粮,明天要征银,后天又要征工匠造船,然后又是船银等等。
南昌城中。
此时气氛更加紧张。
金声桓在城西,王体中在城东,两边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王得仁呢?”
“王得仁闻总镇召见,正赶来。”
“带了多少人马?”
“他就带了十名家丁。”
闻言,王体中有些意外,如今南昌府新建城中的气氛,谁都知晓火并在即,不是他王体中杀了金声桓,就是金声桓灭了他王体中,一山不容二虎,两人只能留一个。
王体中万事具备,但现在就还有一个阻碍,就是王得仁。
王得仁虽仅是他麾下的一名游击,但此人在他军中威望极高,勇猛能战,原先就有八百精骑,后来他杀白旺后百般招抚,又分给了他三千兵,他自己又招募了一些,如今有一千骑,外加六千步卒。
特别是他在军中的威望,王体中不得不防,他本来是想好好安抚此人,可姜日广一席话让他明白,这王杂毛一直还想找他报杀白旺之仇。
他暗里打探观察,也发现王杂毛确实跟金声桓暗里往来密切。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痛下杀手。
就如当年他杀白旺一样。
阻碍他的都得死,白旺如此,金声桓如此,王杂毛也一样。
“总镇,我觉得那姜老贼的话未必能信,他也许是想暗中挑拔离间咱们?王杂毛是咱们军中第一能打的,威望也高,咱们杀他,那岂不是自斩臂膀,反而让一斗粟得了便宜?”
“我待王杂毛并不薄,可却暖不了一颗凉薄的心,他非要吃里扒外,那我也只能清理门户了。”王体中咬牙,“一会他来了后,你们听我暗号行事。”
王得仁敢独自前来,这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放松了些警惕,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先内讧,若是能借此机会把王得仁控制起来,那就用不着先内讧一场。
等安抚了王得仁部众,灭了金声桓之后,再杀王得仁也不迟。
“看好姜日广!”
“总镇之意?”
王体中冷笑了两声,“姜日广以为他是谁?这大明朝都已经这地步了,我又岂会再反正投明,那不是失心疯吗?只要我杀了金声桓,到时握有赣北,朝廷岂能不倚重于我?”
“可姜日广说朝廷已有要除我们之意。”
“所以我们才要发动兵变,等事成之后,全军剃发,跟朝廷表明我等忠心态度!”
王体中原本也是因部众多不愿意剃发,这才以汉家男儿为由不剃,但现在这剃发都关乎性命前程了,自然该剃就剃。
······
王得仁此时本驻于南昌和九江之间的德安,也是原白旺所驻之所,他接到王体中传召,立即独自回城。
东城总兵府内。
王体中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上来就给了一个拥抱。
王得仁满头花白,实际却正当壮年,长的高大魁梧,他身上还披着绵甲,身后跟着十名家丁骑兵。
跟王体中拥抱了一下。
“总镇大人召见的急,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大事,走,进去聊。”
王得仁的家丁被留在外院,王体中接着王得仁一直进了花厅。
“得仁啊,咱们并肩作战多年,我也向来是拿你当亲兄弟待的,咱们又都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啊。”
“实不相瞒,金声桓容不下我们,一直想要除掉我们,我本欲忍让,可他却步步进逼。近来章巡抚跟我说,金声桓暗中通明,意欲兵变谋反,北京摄政王和洪经略得知后,都非常震怒,让我们想办法先下手除掉金声桓。”
王得仁坐在那,“总镇召我回来就是此事吗?”
“嗯,咱们这些兄弟里,就你最难打,要除金声桓,还得你打前锋。”
王体中给王得仁倒了杯酒,望着他。
王得仁却没接酒。
“怎么,你不愿意?”
“总镇直接一道军令给我,我自奉令,何必急召我来。”
两人目光对视,其实都明白对方心里想法。
“哈哈哈,叫你回来,其实是还有一件事要先听你亲口告诉我,有人说你跟金声桓暗里往来密切,你想取我而代之?”
王得仁目光直视王体中,“我也有一句话要听你当面对我说,你当初为何要杀白帅?白帅待你不薄吧?”
王体中呵呵一笑。
“看来没冤枉你,你确实跟金声桓勾结。”
“你回答我!”王杂毛目光如剑。
“有什么可说的?我当初在白旺麾下,也是他副将,虽没你勇猛,但也是劳苦功高吧。先帝兵败身死九宫山,这大顺朝崩了,我为弟兄们着想,劝白旺降清,可他却不肯,甚至还要夺我兵权。”
“你说,白旺如此待我,我杀他不也正常吗?何况降清这事,并不是我一人之意,是弟兄们的意思,白旺不肯降清,那就是不顾所有弟兄们的安危前程。
杀白旺的非我一人,是大家。”
王杂毛点头。
“很好,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只是,我不能接受。”
王体中神色渐冷,“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吃里扒外了?”
王杂毛目光如狼一样盯着王体中,突然人如凶狼暴起,猛的扑向了旁边的王体中,王体中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在自己的总兵府中,外面早安排了上百精锐家丁。
可他没想到王杂毛既然敢只带十个家丁来,就是早就算计好了,只有这样,才能降低王体中的戒备,才能靠近他。
高大魁梧的王杂毛一下子扑倒了王体中。
王体中虽也是一员悍将,但却远不及王杂毛,何况这突起发难更是措不及防。
“来人!”
他刚喊了一句,王杂毛却已经将手中匕首自王体中嘴中刺入,凭着巨力死死的刺透脑后。
王体中喷着血直接就死了。
王杂毛这番动作突然,十分迅速,他拔出刀子迅速的切下了王体中的脑袋,然后扯着头发就往外冲。
外面的王体中亲兵听到呼叫,刚围过来,身着绵甲的王杂毛却一声长啸猛撞了出去,外面的十个心腹家丁也早在听着动静准备,一听长啸全都拔刀扑了过来。
十名家丁硬是在总兵府上百伏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衙外,骑上马便沿街狂奔。
总兵衙外。
金声桓的一名亲信看到王杂毛冲出府衙,便立即让人发信号。
一枚烟花在总兵衙门上空绽放响起,然后不远处很快也升起烟花,一支接一支,由东城传往西传。
借着烟花为号,早就在西城披甲执锐等待着的金声桓,立即精神大振。
中军官宋奎光更是纵马赶来报信,“王得仁已经得手,他砍了王体中脑袋突出来了。”
金声桓拔刀出鞘,“随我杀!”
副将潘永禧、何鸣陛、盖遇时等诸将纷分得令,各领兵杀往东城。
东城那边,王体中本打算先把王得仁召来,意图软禁他,解决身边这个通敌内奸,然后再直接宣布金声桓通明叛乱,到时与巡抚章于天等一起杀向西城。
谁料到,他自己反被一心报仇的王杂毛给直接杀了。
诸将反应不及,一时愤怒的去调集人马追杀王得仁。
王得仁一击得手,直接就逃往西城金声桓军中。
于是乎,两军混战。
提督和总兵的两路人马在南昌府城中展开街巷战斗,王杂毛虽然登上屋顶高举着王体中的脑袋,历数他背叛白旺,甚至说他通明等,劝王体中各部停手。
金声桓也站出来各种招降招抚,又是升官又是赏钱等诱惑。
但是这场内讧并不是突发事件,王体中已经谋划很久,而且之前跟手下的军官们基本上统一了思想,甚至还拉了巡抚章于天等站台,透露金声桓谋反通明,朝廷要灭掉他。
眼下王体中虽死,可这些军官们哪个愿意放下刀兵,何况巡抚章于天和巡按董学成也赶了过来。
于是乎,劝降招安不成,双方继续在城中厮杀。
金声桓部反而还处于下风。
“我去调本部来协助提督平乱。”王得仁出城调兵去,金声桓在城中跟王体中部硬是打了两天巷战都没赢,反而被压的不断退缩到城西一隅。
直到王得仁率本部六千人从德安赶到后才撑住了,却仍未能将王体仁部击败,因为巡抚、巡按、布政使等这些官员都站到了占于上风的王得中部这边,使的金声桓他们被扣上叛乱的帽子后,更加不利。
双方谁也无法罢手,逐街逐巷的争夺厮杀,血流成河。
金声桓和王得仁都有几分没有料到,王得中死后,他的部下居然还有此等凝聚力。
“快去请万巡抚来!”
原本战事初起,金声桓还留了个心眼,一直是宣称王体中叛乱,可现在打到这份上,压不住场面了。
他也只能去请万元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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