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顾白氏神色平静:“多谢陛...〕

顾燕枝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抬起眼睛:“杀了他。”

短短的三个字,直让她自己也一惊。

这件事他们先前已聊过许多次,她知道父亲该死, 也每每都会说该杀了他。可她也知他今日为何还要这样来与她商量,因为先前就算是她自己, 心下也觉得若到了最后的关头,她未必能狠得下心。

是父亲的刀斩断了她最后的情分。

她终于清楚, 他若活着,自己为人儿女终究与他脱不开干系。唯有他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苏曜深深地看她一眼, 坐到床边, 将她揽到怀里:“待陈宾验过解药的方子, 我会给他个痛快。这些日子你若想见他,就告诉我;若不想……”他顿了顿, “就只当他已经死了。”

“我不见。”她旋即摇头,“若不是我娘相助, 若不是林城出手快,此时此刻已经死了的就是我了,还有什么好见的。待他死了,我去给他上三柱清香, 就算了了。”

“好。”苏曜点了头。

此后,日子日复一日地冷了下去。陈宾很快就验过了那药方,说当是解药无误。但为稳妥起见,制出的解药终是没直接让苏曜服下,而是先给了被顾元良下毒的几位富家公子。

待他们无恙, 几名重臣便也服下了。

腊月十四,终是到了苏曜服药的日子。顾燕枝从晨起就很紧张, 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他自己倒一派轻松,用完早膳就开始逗阿狸,把阿狸气得上树睡觉了,又过来招惹她。

他一如既往地爱玩她的头发,她被玩得烦了,就抓住他的手瞪他:“你别闹啦!”她咬牙,“能不能好生歇一歇?下午便要服药了,你别这样不当回事。”

“我当回事啊。”苏曜撇嘴,“一会儿用了午膳,你跟我去趟诏狱。”

“去诏狱?”顾燕枝微滞,“干什么?”

“见你爹啊。”他啧声,“我知道你懒得理他。但想了想……啧,当着他的面服解药必定有趣。你要是不想去看,我自己去也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微微眯着,又是那副大狐狸般的狡黠模样了。

顾燕枝满心的抗拒不知怎的竟被这副样子驱散,稍稍挣扎了一下,就点了头:“那好吧。”

是以晌午过后,二人就出了宫门。苏曜没备马车,亲自骑马带着她,悠悠地往诏狱去。

从皇宫到诏狱并不大远,但皇城里没什么闲人,街道空荡,景致清幽。他便走得很慢,哒哒马蹄声也变得悠哉。顾燕枝坐在他身前,身上拢着厚实的白狐皮斗篷,忍不住地仰首望他。

他察觉她的目光,就笑起来:“看什么?”

“……没什么。”她慌忙低头,噎了噎,又说,“你好看……”

苏曜轻嗤,低眼轻道:“你最好看。”

如此行了约莫三刻,二人才到诏狱。林城与陈宾都已先一刻到了,苏曜先行下了马,又将顾燕枝扶下来,就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

诏狱如顾燕枝印象中一样阴暗。她记得上次来时也是冬天,她从兰月口中听到那些话,心仿佛坠进了冰窟,冷到极致。

现如今,她又在冬日里前来,是来见自己的父亲,反倒没了那么多情绪。

苏曜边沿着过道往里走边问林城:“顾元良近来如何?”

“……有些疯癫。”林城颔首,“时哭时笑,尝尝谁都骂,转眼又说起对不住谁。念得最多的,还是贵妃夫人的姐姐。”

“有病。”苏曜不屑,不再多言。

行至尽头,便是顾元良所在的牢室了。牢室四周重兵把守,苏曜行上前屏退了侍卫们,不咸不淡地启唇:“喂,顾元良,醒着吗?”

顾燕枝立在他身侧,清晰地听到牢室中一声吸气声,接着就从昏暗里看到一个虚弱的人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混账!狗皇帝!”

顾元良扑在铁栅上,双手紧紧地握住铁栅,浑浊的双目紧紧瞪着苏曜,仿佛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来做什么!”

“啧,大事悬而未决,让你死你也不踏实吧?来,朕给你个结果哈。”他含着笑边说边伸出手,陈宾会意,即刻将一只小小的瓷瓶递上。

苏曜打开瓶子,取出一枚小小的药碗。

他修长的手指拈着药丸,眼中笑意不改:“多谢你的方子,解药制出来了。今日之后,一切恩怨了结,朕保证好好活着——”他睃了顾燕枝一眼,“保证照顾好你女儿。”

顾元良瞳孔骤缩,猛然伸手,想将药丸夺走。

苏曜所站的位置却恰到好处,顾元良用尽全力,指尖几乎已要碰到那药丸,却因毫厘之差终是摸不到。

顷刻之间,他眼中愤慨迸发。愤慨持续了半晌,他好似才注意到顾燕枝也在,歇斯底里地朝她喊起来:“阿时,你在做什么!”

顾燕枝垂眸,冷冷淡淡。

“我们家与皇家,不共戴天!”他还在努力地够那药丸,张牙舞爪地喊着,犹如一头疯了的困兽。

顾燕枝只静静地站着,他很快发觉她不会帮他,转而破口大骂:“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他脸色涨红,气息不稳,“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巧了。”她终于抬了下眼睛,看向顾元良,鲜见地学着苏曜贱兮兮的口吻说了句话,“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爹。”

“你——”顾元良直要背过气,苏曜笑吟吟地看着他,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将药丸送进了口中。

短短一刹,顾元良的一切气力都仿佛被从身上抽离。他连连跌退数步,脸色灰白如纸。

“阿时……”他的后背撞在墙壁上,身子怔怔地滑下去,呢喃自语,“阿时,爹对不住你……是爹对不住你。”

顾燕枝冷冷地看着他,心知这两句话是对她未曾谋面的姐姐说的。

遥想当初乍闻姐姐的死因时,她恼恨于父母的欺骗之余,也曾心疼过他们这样执念地报仇。但时至今日,她已辨不清父亲这样的疯狂到底还有几分是为了姐姐。

她摇摇头,不想与他再说一个字,转身向外走去:“我们走吧。”

“嗯。”苏曜应了声,与她同行。才走出一半,他就已哈欠连天。

是药效上来了。

在他的哈欠打到第六声,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骑马吗?”

他一副眼皮打架的样子,闻言就直挺挺栽到她身上:“骑不动了,你抱我回去啊?”

“……你……胡闹!”她奋力推他,眼见林城和陈宾浑不自在地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脸上都发烫,“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人呢!你走开!讨厌……快起来啊!”

.

暮色渐近,彤日酿云,皇城里更静了一重。

西边的一方小院外一如牢房一般被重兵把守着,但院内倒很清净,两名宫女守在卧房中,略显老态的妇人盘坐在茶榻上,手里做着绣活。

院外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两名宫女看出去,就见一衣着华贵的宦官正往这边来。

待他进了屋,二人忙一福:“张公公。”

张庆生没有理会,径直上前,在茶榻前拱手:“顾夫人。”

顾白氏的眼帘终于抬了一下,想了想却说:“公公,我姓白。”

张庆生一愣。

顾白氏低下头:“我为燕燕做不了什么了,近来就在想……能与她爹的瓜葛少一点是一点吧。我欠他的,待到了阴曹地府自会还给他,但现下莫要再坑害了燕燕。’顾夫人‘这称呼,日后就不再提了吧。”

“诺。”张庆生了然,拱手一应。

顾白氏颔首:“公公有事?”

“是。”张庆生轻道,“两刻前,顾元良已去了。陛下让下奴来禀夫人一声,他走得很痛快。”

顾白氏怔住,脑中空白了半晌,神思缓缓定下来:“多谢。”她轻声。

张庆生续说:“一如您为着贵妃夫人考虑……陛下也一样。您这身份日后说出来总不免招祸,陛下的意思是给您另造户籍,也入了恪太嫔一族去。自此之后,您与贵妃便和顾元良都没有关系了……虽说旁人心里都有数,但多少能遮掩几分,只要您别再惹什么乱子,陛下便不会许人去翻旧账。”

顾白氏神色平静:“多谢陛下。”

“夫人客气。”张庆生松气,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是贵妃夫人吩咐的。她听闻长姐的墓在云南,想着那边已没有亲眷,也不算家乡,想将墓迁过来。陛下已准了,说问问您的意思,您若不想动,便算了。”

“……什么?”顾白氏一愕,多少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自己与这个女儿的情分到底是不剩多少了。而她的长女,或许也会因为那些往日纠葛被当妹妹的记恨。

却没想到,燕燕还肯做这种打算。

她恍然记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燕燕还很小,顾元良才刚萌生要拿她去报仇的主意,顾白氏心思摇摆不定,既想为长女报仇,又怕小女儿沦为复仇的工具会受委屈。

可很快,她就发觉丈夫仿佛待这个女儿更好了。她心里觉得古怪,去问顾元良,顾元良说:“你当我傻?我们若为了报仇就待她不好,她不免性子也要歪了,变得招人厌弃,便帮不上什么忙。宠大的姑娘才会温柔豁达,来日才用得上。”

温柔豁达。

顾白氏没想到在经了这么多的事之后,燕燕还能保持这样的性子。

可这并不说明是他们昔日教得好。只能说明,现下仍有人在好好的呵护着她。

她底气很足,无所畏惧,才会无心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恩怨,只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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