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初春的夜晚,凉意裹挟着淅淅沥沥的雨丝落在青石板的路上。
城北永安侯府的一处院子里,夜风将挂在廊檐的红绸吹起,万籁俱静下,喜庆的红色竟然被衬的有些沉郁诡异起来。
夜已深,正房内却烛火未熄。
“窈窈啊,明日便是你出阁的日子了,你母亲不在了,这出阁前一夜的叮嘱便由我这个做婶婶的来吧。”
永安侯夫人潘氏在床边坐着,握着身边少女细嫩白皙的小手,脸上带着笑,一副温柔慈爱的模样。
少女生的娇美,瓷白的小脸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在烛火下能泛出莹润的光泽,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瞧着人时都带着娇艳的水光。
苏闻琢听见婶婶的话,微微垂眸,纤长的眼睫遮住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她瞧着婶婶握住自己的那双保养得宜的手,轻轻笑了笑。
“真是劳烦婶婶了,还要为我这个侄女操心。”
苏闻琢这话说的客气,甚至有些疏离,但她神色瞧起来又苍白娇弱,潘氏想到前两个月府上发生的事情,觉得这也算正常,便没往心里去,面上仍然是一派温和。
她拍了拍苏闻琢的手:“窈窈这是哪里话,你父母走的突然,我和你叔叔自然是要照看你的。俞家虽然门第是低了些,但你现在这么个情况,低嫁自然是比高攀要好的。”
顿了顿,潘氏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他们家那个庶子听说在国子监学得不错,将来定会有出息的,你心里也不用太委屈,日子还长着呢。”
苏闻琢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她这个婶婶可真是惯会说场面话的,一个七品官家的庶子,被她这么一说倒是好像人中龙凤了,只是这番话细细听起来,又怎么不是明褒暗贬呢?
左一个低嫁右一个将来的,这还不是说她现在嫁的就是不好么?难怪上一世她心里听了就觉得膈应。
想到上一世……
苏闻琢有那么片刻出了神。
潘氏见她不说话了,又瞧了瞧外头似乎时辰也不早了,她也懒得再跟苏闻琢多说什么,直接将手中的小册子塞到她的手里,又说了两句新婚之夜圆房的事,便找了借口要走了。
苏闻琢接过小册子,面上露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她拿捏的到位,潘氏也没上心细瞧她,这便被她送到了屋门口。
“婶婶慢走,外头下着雨,路上湿滑,还是要当心些的。”
她乖乖巧巧的笑着叮嘱,潘氏见她也还听话,这便放下心来,让她回屋早些歇着,自己让丫鬟撑着伞走出了院子。
待潘氏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苏闻琢面上的笑也敛了下来,娇艳的脸上只剩下寒霜一般的神色。
她招来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青黛和泽兰,轻声道:“今夜你们回屋里歇着吧,不用守夜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这两个丫鬟都是从小跟着她长大的,闻言便有些担忧,青黛踟蹰着说:“小姐,明日你便要出阁了,还是让我们陪着吧?”
想到自家小姐原本是侯府身娇玉贵的掌上明珠,如今出了事,偏偏得了这么个婚事,两人心里多少都有些愤然。
苏闻琢安抚的笑笑:“我没事的,你们下去吧。”
见她坚持,两人最后也只能福了福身子,回了自己的屋里。
将房门关上,苏闻琢在妆台前坐下。
她看着铜镜里自己还稚嫩的眉眼,抬手一点一点的将发髻上的簪子拆下来,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重了一点,便打破了一个在心里往复幻想了千百遍的梦。
她真的是重生了,这一年,她十五岁,如今是她刚刚及笄两个月的时候。
再过几个时辰,等到明天,她就要再一次嫁给俞景了。
想到俞景,苏闻琢冷着的娇颜露出了今夜里第一个真心的笑意。
她还记得上一世自己病重,流连床榻之时,俞景对她事无巨细的照顾,可是她心里有怨,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
上一世的苏闻琢觉得,嫁给一个庶子,自己的一生早就毁了,本来还指望着青梅竹马的表哥,谁承想那个表哥早就风光迎娶了高门大户的贵女,哪里还会管她的死活。
苏闻琢很是哭闹过一阵子,但是没有用的,嫁都嫁了。
只是这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闹剧,俞景从来没有对不起她,直至她死,他都是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将她当做一个妻子来对待。
那时他早已位极人臣。
想到这里,苏闻琢叹了一口气,上一世的自己可能是眼瞎了吧,何德何能得到俞景那般爱护,乃至自己死后,他也仍没有放下她。
将头发一缕一缕梳好,自己换了衣裳躺到床上。
屋外确实夜色已深,盛京的初春时节多雨,滴答的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苏闻琢侧身躺着,不禁想,自己若是早重生两个月就好了,或者,爹娘院子里走水那夜,要是也下了这样的雨便好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苏闻琢便被青黛和泽兰叫起了。
今日她出阁,不管她那个婶婶心里是如何想,面子上都是要做足了的,不然在这种时候可是最容易落下话柄的。
是以苏闻琢的嫁妆也还算体面,毕竟若是没有早两个月的那个场意外大火,她的身份也是永安侯府上千娇万宠的嫡出大小姐。
院子里,苏家的一些亲戚妯娌都已经来了,妇人们三三两两的在院子里说着话。
虽说今天本就是送嫁的日子,大家一起来也是图个热闹喜庆,但总还是有那么些人凑在一处,压低声音说了些其他的。
院子不起眼的一处角落里,围着几个人。
“哎,窈窈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家中突逢变故不说,还说了这么一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不是叫人瞧笑话么?”某位婶娘忍不住嘴碎了几句。
她旁边的妇人朝远处的屋里看了一眼,摇摇头:“前侯爷和侯夫人过世的时间就不凑巧,后来又传出那么个流言,这丫头还能说到什么好人家,嫁给个庶子也意料之中。”
“庶子就算了,还是个七品官家,我平日里听都没听说过,日后这丫头可有的受得了,不过瞧着现在的侯夫人备的这嫁妆倒是还不错。”
“那是自然的,现在的永安侯是窈窈的小叔,就是因为这丫头爹娘意外过世才得以承了这爵位,怎么说都像是捡来的,若是前侯爷侯夫人唯一留下的这么个孤女出阁还不备好嫁妆,可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
“嘘,别说了,有人来了。”
院子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这几人便也就闭了嘴,重新换上笑脸寒暄去了。
而此时正在屋子里穿戴嫁衣的苏闻琢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但她心里料想,那些人后的奚落和嘲笑反正与上一世应当是大无二致的。
只是她已经不在意了。
上一世她便是被这些闲话给淹没下去,成日里自怨自艾,对俞景的怨气更甚。
都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确实是领略到了,但在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生活不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未知全貌的评判,她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
这一世她就要跟俞景好好过日子,气死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
哦,对了,还有她那心术不正的叔叔婶婶……
这永安侯的爵位,即使她一个女儿家承袭不了,她也不会让夺了他父亲爵位的小叔一家坐的舒坦。
待她穿好嫁衣,戴好镏金凤冠,火红的盖头便罩了下来。
苏闻琢深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嫣红的唇瓣,静静看着自己交握在腿上的双手。
都说出嫁的姑娘心里多少都会有些不舍的,但她没有。
自从父母在那场意外的大火中离世后,永安侯府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囚牢,她巴不得快些嫁给俞景,离开这个让她恶心的牢笼。
屋外的喧闹声好像更大了一些,苏闻琢知道,应该是接亲的人来了。
她被她的大堂哥,如今永安侯府的嫡长子苏闻远背出了院子,由新郎接过,又一路背出了永安侯府。
昨日夜里下了雨,今天早晨的时候才停下,是以地面还是湿的。
苏闻琢趴在俞景的背上,感觉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上一世她好像没有留意过,俞景的背原来是很宽厚的。他走路时,背部微微起伏,能让苏闻琢感受到他背上遒劲的肌肉。
她很是没想到,因为在她为对俞景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俞景看起来是有些劲瘦的样子。
不过上一世她嫁给俞景后便一直发脾气,没正眼瞧过他,俞景好像也知道她心里委屈,便与她分了房,除了必要的时候,鲜少出现在她面前了。
苏闻琢忍不住用手戳了戳他背上的肌肉,然后便感受到男人突然停顿了一下,身子僵了片刻。
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不留心的话周围的人甚至都不会发现,但却好像叫苏闻琢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于是出府的路上,她开始时不时戳戳这又戳戳那。
刚开始的时候俞景确实是会一僵,但后来他便似是习惯了,不再有什么反应。
苏闻琢没了乐趣,偷偷在红盖头下笑了一下,也就作罢了。
到了府门口,她被俞景放在花轿前。
一双看起来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她的盖头底下,那双手上有些茧子,并不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但苏闻琢还是觉得很好看。
她轻轻将自己的小手搭上,被他扶进了轿子里。
之后便是新郎开路,花轿带着嫁妆饶盛京城三圈,而后抬进俞府拜堂成亲。
俞府在盛京城里是排不上名号的小门第,府上的老爷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承议郎,在盛京这个京官遍地的地方,真就宛如一粒芝麻。
但成亲到底是热闹的,是以虽然围观的人不多,但在街上走着的看道了花轿难免还是会停下来瞧两眼。
这迎亲的规格属实一般,路人便也是随意的说上两句。
“诶,今日迎亲的是哪一家啊?瞧着不怎么气派,但前头那个新郎官倒是属实长得丰神俊朗,叫人过目难忘。”
有人道:“哪家迎亲我不知道,但我刚从永安侯府前面那条街过来,正好瞧见了,这出嫁的是前永安侯家的那位大小姐呢!这嫁的人家,看起来是个小户啊。”
“若是那位大小姐,那这新郎官家我倒是知道,是一个承议郎家的庶子。虽说门第相差确实是悬殊,但苏家这位小姐相传可是命硬得很,前侯爷侯夫人就是被她克死的,还是死在她及笄那日,你说邪门不邪门?”
“确实,我也听了这么个传言,本来是好好的及笄日,一下就成葬礼了,没多久这苏小姐克死双亲的事就传出来了,名声都坏了,这还能说到什么好人家啊,有人娶都不错了!”
几个路人唏嘘了几句,花轿便从大家眼前过去了。
最后一圈绕完,迎亲的队伍朝着俞府慢悠悠的过去,可刚到了府门口,却见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竟然冷清得很。
要不是见着大门上确实还挂着两个红灯笼和宽布红绸,这哪有半点像迎亲的人家?
新娘子来了,迎亲的人家却关着门,也不知是在落苏闻琢的面子,还是落俞景的。
热热闹闹的队伍一下停在了俞府门前,进不得也退不得,喜乐不知不觉便停了,一时间有些尴尬了起来,这哪家迎亲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
俞景骑在马上,一身大红的喜服衬的他姿容越发出众,只是他的眼睛很深,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叫人瞧着就心里生寒。
邪邪的勾了勾唇角,俞景无声的垂眸,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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