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武侯今天难得出门去办了点事,他就是个闲不住的性格，因伤卸甲后，给他造成的最大困扰就是每天都太闲了。

他第一千零一次的不禁站在墙头,仰脸问苍天,他小儿子这些年到底是熬过来的？寒江雪为什么能看上去那么的快乐？人类的悲喜并不互通,就像飞鸟不懂游鱼，一个奋斗逼也永远不会懂咸鱼的快乐。

结果,偏偏就在寒武侯有事外出的今天,他儿子遇到了大事，他一回来听说儿子知道的消息后,人都差点麻了。

“你说什么？不,你再说一遍。”寒武侯有点大脑不够用了。

寒江雪就又老老实实把夏荪美对他说的话,又原封不动、鹦鹉学舌的给他爹说了一遍,恨不能当时带上鹦鹉六丑一起，有这么完美的复读机不能用,他恨啊。

不等寒江雪复述完，寒武侯的大胡子脸上已经写满了“卧槽”。

寒江雪挑眉：“你知道？”

“先帝那部分,我肯定不知道啊。”寒武侯和先帝算得上是君臣相得，却并没有那么交心，主要原因就在距离这上面了。一个常年困在雍畿,一个永远在边关打仗,两人神交已久，但见面的日子加起来拢共都不足一个月。

寒江雪却听懂了：“意思是，您知道后面那部分呗？”

“对啊，我当然知道。”寒武侯对儿子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我就是觉得这夏荪美真不愧是地锦卫，可太特么能阴谋论了。”

寒江雪：“怎么说？”

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已经预感到这会是夏大人职业生涯的又一场滑铁卢了。

“咱们老家当然不会有一家姓寒的狮子啊，你祖父又不姓寒。”寒武侯说完，就带着儿子去了书房，翻箱倒柜才终于在一个箱子地下，找出了一份早不知道被寒武侯抛诸脑后多久的族谱，“咱们是和你阿奶姓啊。”

寒老夫人和儿子当年都被她那个渣男老公给卖了，她是有多圣母，才会继续让自己的儿子跟着老公姓？

就……

寒江雪心想着，一个既离谱又合理的展开。

反而是寒武侯奇怪的问儿子：“你不是替你阿奶去四一寺里骂了你祖父的牌位吗？没看到上面的姓吗？”

寒江雪：“……”他当时就顾着骂了，哪里有那个闲心去关注他祖父叫什么啊，但他在心里一直都是喊他寒老爷子的。不过，想一想，就让祖父随了祖母姓吧，毕竟祖母已经很委屈了，都没在他死之前和离成功，让她的渣男老公和她姓很合理啊。

然后，寒江雪又想到了：“老家的人也同意了？”

哪怕是寒江雪，多少也是对古代的宗族文化有所体会的，它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文化，甚至相反，大多数悲剧都来源于这种宗族压迫。

“他们当然不同意。”寒武侯耸肩，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房的柳木椅上，说了他迄今为止最霸气的一句，“但他们同不同意，重要吗？”

不重要。

一如寒江雪之前说过的，江左是个南方小城，除了风景好看就一无所有，既没有历史名人，也没有什么朝中重臣。寒武侯寒起已经是江左能叫得上名字的最厉害的人了，宗族同气连枝，他们想用这个胁迫寒武侯就范，但寒武侯同样可以反手反过来钳制他们，若他们不能满足他这孝顺老母的小小心愿，那大不了他就鱼死网破，看他举兵造反，朝廷会不会株连九族！

族老被吓的不轻，自然不敢再来搞事。这也是寒江雪小时候回老家，一直被老太太圈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寒老夫人怕寒江雪因为特殊的姓氏，而被老家的人找茬欺负，或者找事给洗了脑。

寒武侯的渣爹姓什么，根本不重要。

甚至现在江左老家已经有不少族人，都选择了跟着寒起改姓寒，因为这样一来，出去说自己和寒武侯是亲戚，别人才会信。

钱能通神，权也一样。

在寒起的军衔没有起来之前，寒老夫人就从没有回过老家去给自己找麻烦。她和她那个渣男老公都出身江左。只不过老公是当地的大姓，而寒老夫人不过是一介孤女，闺名都没有个正式的，只按照当地习俗，寒娘子、寒娘子的混叫着。

寒娘子没什么亲戚帮衬，爹娘兄弟都死在了当年的大水里，她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不然在逃荒的路上，她的丈夫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的卖了她。把良民改为奴籍，可是犯法的。

后来寒娘子当了长公主的奶娘，有了宫中贵人的支持，这才暗中给儿子改随了自己姓。她没有大张旗鼓的对外说这个事，就是不想给娘娘和长公主添麻烦。朝中还是有不少老学究，就爱揪着这种事不放，好像被改了姓会要了他们命似的。

当然，寒起如今已经不怕了，随便这事他们怎么说，这就是权势的魅力。

“怎么样，有没有一点点心动？”寒武侯趁机撺掇儿子奋起，只有好好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大官就没有人可以为难你了。

寒起不是那种非要鸡娃的父母，但看着儿子每天这么不求上进，他真的很怕有一天儿子会把自己闲死。好歹也起来动弹两步啊。

寒江雪却在心想着，幸好他没有先和小伙伴闻嘲风说这些，不然这么个乌龙，还不得被小伙伴笑死？

至于奋斗，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奋斗的。寒江雪甚至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够努力的了，都快努力过头了好吗？一年的努力kpi已经完成了，不，是三年之内他都不会再考虑努力的事了。等奶茶店一搞定，他就收手退出江湖！

至于以后……奶茶店的后续有方伯，风化场所改革的事有闻嘲风，测评杂志的事有向小园，他早就考虑并安排好了。

他自己则只适合当一条咸鱼，八字反工作。

寒起：“……”他为什么有那么一刻竟会对儿子抱有期待，是他鲁莽了。

寒江雪却越想越觉得，他这个主意好啊，真不是他偷懒摸鱼，而是不管幕后想杀了他的人是谁，要怎么搞事，他都不参与、不接招，就在家里躺平摆烂，他倒是要想看看那幕后之人能拿他怎么办。

他无敌了啊。

幕后之人……还真的拿寒江雪没办法。

他只能自我安慰，幸好他最近的关注点并不在京城，而是在河内的洱普山上。如果一切顺利，他的计划也就可以正式开始了。他不能一直盯着寒江雪，会被气吐血的。这人和他了解到的根本不一样，他真的不是调查错人了吧？

***

而除了幕后黑手在关注洱普山以外，还有不少人也在关注。

好比皇帝和闻嘲风。

皇帝是因为冬今子已经许久不曾传回消息而担心不已，在东暖阁内频频踱步，甚至已经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急坏了贵妃。

闻嘲风则是知道了贵妃干的蠢事，他现在被这个女人也整的有点睡不着觉了。

贵妃到底做了什么呢？其实很简答，她就是想治好皇帝对渭水血案的心理阴影。也不知道她听了谁的鬼话，坚信想要皇帝克服当年的劫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噩梦重演，但又不会真的出事。这样一来皇帝就会意识到，这事没什么可怕的。

也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

先不说这计划听起来有多荒唐，有多愚蠢，只说就贵妃也是这么一个脑子，她和皇帝到底是怎么生下还算聪明的大皇子的？负负得正？

当然了，就闻嘲风看来，大皇子也不见得有多聪明，从他答应参与他娘这个神经病计划之后，他在闻嘲风心里的逼格就瞬间掉了无数个档次。

宋栗那么聪明，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猜透贵妃的计划？因为她是个正常的聪明人，她是理解不了傻逼的精神世界的。

在贵妃的这个计划里，她不能让皇帝被“刺杀”，所以就想到了儿子。大皇子会比朝廷预料的提前一段时间回到洱普山，不是为了什么显出自己，只是单纯要配合上演一处血染洱普山的戏码。等皇帝听闻消息时，大皇子正好可以打个时间差，直接安然无恙的闪现在皇帝面前，让他感受何为由惊转喜。

闻嘲风不知道什么叫惊喜，只知道自己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百善“孝”为先的儿子，他怕不是会当场打断他的腿。

贵妃唯一一点利己的行为，就是整了一堆假道士，想要顺便给她儿子刷个什么遇难成祥的吉兆。

闻嘲风都无语了。

无不恶毒的在心里想着，怪不得在原文里，贵妃早早就死了呢，这女人怕不是被自己蠢死的。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早早的送她离开，希望她来世能变得聪明点。

闻嘲风对贵妃的嫌弃达到了顶峰，但同时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就他安排的人对贵妃的观察，她最近活蹦乱跳的，并不像是得了绝症要死的样子。可文里贵妃的死期就在最近了，大皇子回京没多久，御医就会宣布她早就得了不治之症，然后死了啊。

“让御医去请脉了吗？”

“请了平安脉，三次，贵妃并无任何异样。”秦覃如实回答，内心却有点想和自家王爷说，您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总会生出这么多与事实不符的预判？

仔细想来，他家王爷这段时间就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天香楼后救了寒家的三爷。

贴身太监羡门垂首在一旁，眉毛舞的飞起，就好像在说，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是爱情！没有别的解释！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懂爱情！

秦覃只能硬着头皮道：“但殿下最近的很多行为，确实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闻嘲风却在秦覃的这一句提醒中，像是被什么敲中，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他终于想明白了！

没错，这一切只可能有一种最荒唐但又最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大皇子前面显得傻、后面显得精，为什么龙凤胎在杀了大皇子后皇帝都能原谅，又为什么如今看上去如此健康的贵妃会在大皇子回京后不久就突然去世。

因为大皇子被换了啊。

贵妃不知道被谁说动，搞了个如此荒谬的计划。她对皇帝算得上是真爱，就是脑子不太够数，再怎么真的真爱，最后也只会害了皇帝和大皇子。

真正的大皇子就像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其实并没有多么聪明，当然，也不至于很蠢。他会同意母妃这个以毒攻毒的计划，不一定看不出这个计划有多傻逼，但他愿意配合他的母妃，只希望这一次之后母妃能够消停。

但大皇子绝想不到，他会因为这件事而丢了性命。

原文里，洱普山一事，是真的出了大事，只不过被幕后之人迅速摆平了。所有人都觉得是虚惊一场，殊不知当“大皇子”再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经不是真正的大皇子了。

大皇子必须提前到达洱普山的原因，是幕后黑手为了换人给自己留出的准备时间。

在《帝路》的原文里，优秀版的“大皇子”回京后，办事能力显著提升，帮助皇帝办成了一系列的改革，晋升为了济王。

但与此同时，龙凤胎也调查清楚了此济王非彼济王。

所以他们才会杀上了门，对这个假冒龙子的人手起刀落，替皇室解决了一个真正的隐患。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大皇子被换一事在书里并没有爆出。但皇帝肯定是知道了龙凤胎杀死的并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是害死了他儿子的凶手之一。

他的儿子，早在洱普山就已经死了。

这顺便也就解释了原文里闻伯爷看似矛盾的做法，他确实是大皇子的人，只不过他不是真大皇子的人，而是假大皇子的人。

他们同时也是寒江雪刺杀案的参与者之一。

闻伯爷从始至终都是在为一个人做事，他的逻辑是通顺的。先杀寒江雪，再杀大皇子，然后尽心辅佐冒名顶替回来的假皇子。只不过闻嘲风一开始并不知道有换人这个中间环节，才会觉得闻伯爷前后矛盾。

没错了，只可能是这样，一切都通顺了起来。

闻嘲风在因为想通了事情神清气爽没多久后，又猛然想到，早知道真相是这个样子，他就不该这么早插手啊。

他应该等幕后之人杀了大皇子，换了人之后，再在对方回京时当众揭穿。

这样他不仅能够一如他的计划里那样，博得皇帝的信任好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借刀杀人，干掉大皇子。

结果……看看他都做了什么？他早早提醒了皇帝，派去了冬今子和寒二，以这二人的能力，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真相。而一旦他们知道了换人计划，那大皇子不就没事了吗？那四舍五入，就是说他救了大皇子。

闻嘲风对自己的身份都不禁产生了那么一刻的动摇。

他是个反派吧？

他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吧？

那为什么从他知道有这本书开始，他怎么一直都在阴差阳错的救人？

先是救了本该死去的寒江雪（当然，他肯定不会后悔救了寒江雪，这甚至是他迄今为止最高兴的事，是个奇迹）；再是因为寒江雪的因果联系，而救了河王世子；现在，他马上又要救了大皇子，甚至有可能连蠢到要死的真爱贵妃也不会死了……

单从这些结果来看，他是什么绝世的大善人吗？

整个房间都因此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

就在闻嘲风觉得不行，他必须干点坏事，来平衡自己身上的好坏因果，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是个好人时，下人匆匆来报，皇帝到了。

闻云幛这个皇帝，是真的很喜欢白龙鱼服的到处溜达没错了。

闻嘲风立刻脱去外衫，只留了里衣躺倒在冬被之中，开始假装重病，虚弱不能自理。也不知道是他自我安慰还是怎样，他觉得这样的自己还是很坏的，看皇帝进屋后那一脸的愧疚与担心，他怎么可能不是个坏人呢？他连见皇帝都不打算行礼的。

“你快别起来了。”皇帝一把就摁住了也就是意思意思、佯装要起身的弟弟，“你我之间，何需如此？以前是皇兄对你关心不够啊。”

皇帝也在觉得自己不是个好龙，之前没有好好珍惜与弟弟相处的时光。

如今眼瞅着弟弟就要时日无多，他大半夜还要来叨扰。

闻嘲风卖惨一流，在寒江雪面前还有些施展不开，并且有越来越施展不开的架势，他开始变得有点不想骗寒江雪了。但在皇帝面前，他却是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的，大展拳脚，骗的飞起，甚至有点像是脱缰的野马，终于能够飙戏了的那种快乐。

闻嘲风先是来了一长串经典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那种。过去他可烦这样没完没了的咳嗽了，如今却发现这一招是最好装的。

等咳完了，闻嘲风才沙哑着声音，无力道：“皇兄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怎么能说是叨扰呢？”然后，搭配暗自神伤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暗示，“皇兄也知道我的人缘的，除了小雪，也就是你来看我了。”

哇，他多惨一龙啊，他们都孤立我、排挤我，我病了都不看我，巴不得我死！

皇帝听了更是心疼，他弟弟这么好、这么好，这些人怎么，敢的？尤其是隔壁的河王王叔！别以为他不知道河王家都暗中看起了给无夷王家的奠仪了，皇叔你没有心！

隔壁的河王大晚上起夜，重重打了个喷嚏。

“皇兄以后一定抽空，多陪你。”皇帝激情上头，开始瞎扯淡的许诺很多他其实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闻嘲风反问：“皇兄为什么会深夜来此，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没，朝堂无事，只是朕最近总做噩梦。”皇帝很不好意思，他都有点不想讲了，觉得在弟弟的重病面前，自己这点事算什么啊。

闻嘲风却来了兴致，快，展开讲讲，听说你不快乐，我才能快乐啊！

“都是什么噩梦呢？”

“就、就当年渭水那些事。”那段过去，算得上闻云幛的绝对阴影了，他是快要成年时才被先帝认的儿子、进的宫，然后没多久就赶上了归巢期，一出去就又遇上了渭水血案，可想而知这会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创伤。“你说你梦到了当年，结果如今朕也梦到了，你说，朕的济儿不会真的要出事吧？”

皇帝到底有多害怕这件事呢？害怕到了他宁可大半夜爬起来批改奏折，也不愿意合眼。因为一闭上眼，不是渭水上的一片血红，就是他大儿子的尸体。

“济儿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当年岁数小，稀里糊涂就和贵妃有了孩子，虽然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但朕是那么的高兴啊……”

皇帝说着说着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只有闻嘲风：“……”就这？就这？

放心，你儿子死不了了，你到底是来让我开心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

不行，他又要想起来自己干的傻逼事了。

他真的是个反派啊。

不是到处救人的活菩萨啊。

求求了，给坏人一个尊严吧！

皇帝哭了一晚上，好不容易走了，寒江雪又来了。他本来想在家里咸鱼的，但他一闲下来，向小园就来找他读书，他就只能再次躲到了小伙伴闻嘲风这里。

闻嘲风这一日显得有些反常，坐在书桌前，整个人都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劲儿。

寒江雪立刻关心的上前：“你怎么了？”

“你说，我是个坏人吗？”

“你当然不是啊。”寒江雪有点生气了，到底是谁在他小伙伴面前胡说八道了？“你在眼里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人。你救了我的命，记得吗？两次！不只我，还有闻嘉泽，向小园，你都不知道向小园有多感谢呢。”

闻嘲风两眼一黑，对。还有个向小园，他怎么忘了这货。他也是在寒江雪和闻嘉泽相继死后，受到极大创伤的一个。曾经的天才从此一蹶不振，再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

“他明年就要下场考试了，说是等考了会元，还要再登门道谢呢。”

闻嘲风：“……”他不气死我，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闻嘲风现在恨不能去连夜恐吓向小园，哭，你现在就给我哭！

寒江雪继续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夸奖小伙伴的词汇，但词汇实在是太匮乏了，只能重复强调：“你真的是个好人，特别特别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