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车

原箴进来的时候,辛翳正从地上捡起那牍板来。原箴简单行了个礼,瞧见辛翳披着外衣一副没有梳洗过的样子,刚要抽抽嘴角,就眼尖的看见床榻上躺了个女子。屏风斜在床边挡住头脸,但看那女子裙角,也能猜出来宫里还能有谁敢在那张床上。

原箴看他眼神都不太对了。

真是开窍了。

明明年纪相差更小,但辛翳有点什么私人的事儿,却对他们张不开嘴,什么都去缠着先生问。

这会儿要是连开窍都是找了个长得跟先生模样相差无几的女人,先生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想坐起来打爆他的头!

原箴不敢多想,赶紧收回眼神看向辛翳。

辛翳将牍板递给他,道:“如你我所猜测,幸而前几日我们在郢都的时候,突然决意将两万楚军送至黄河南岸诸城待命。粮草线路就要吃紧了,但毕竟上阳靠江,楚国大船多在汉水与云梦泽一代,想要船只过去,必须要从陆上运送不可。大船几乎不可能运送,小船要送过去怕是也要很长时间。”

原箴:“但船只对上阳极为重要,我们在上游,对魏国也有优势。可惜之前上阳的船只早被晋人退兵的时候一把火烧了。”

辛翳:“黄河水险,晋国造船技术仅次于齐国,渭水汾水水运发达。我们如果运船实在麻烦,要不要考虑先去掠夺渭水沿岸的晋国城池,夺船来应对魏国。”

原箴:“如果魏国打算与我们长期开战,那夺船有利于我们占据更多主动。但若魏国只是想突击试探,我们两线开战,怕是会失去先利。”

辛翳沉思:“你听说过芮城吧,就在少梁下游,是汾水、渭水、洛水与黄河四水相接处,河面宽广,河运发达,晋国造宝船多于此地……如今晋国带不出来消息,你派些人去探一探芮城,毕竟只要我们占据上阳,就一直需要船只,大军北上的事情魏国不知道,晋国也不知道,突袭芮城不是不可能。派人打探一番,再做图谋。”

原箴:“是。我看商牟的意思是先主动迎击魏国,那两万大军先压住不动。”

辛翳:“修书给他,既然虎符已给,战场上的事可以事事汇报,却不必等我回复。这次放手让他去打,别让魏国觉得可以蹬鼻子上脸了。就让他警醒点,魏晋曾有过联姻,魏妘仍是太后,提防一点晋国就是。”

原箴点头,拿过牍板来,稍稍沾墨,将他交代的事情写下。

辛翳:“对了,让商牟查探一下那个小晋王的事儿。以前只听荀师说过要提防白矢,还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小晋王。总觉得不简单。”

而在那头,南河望着褐色麻布的床帐,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一下弹坐起来,屋里只有靥姑在,她扶了扶脑袋道:“让宫之省请秦王来。师泷、乐莜也来。”

待到秦王走进主屋,南河也早已穿戴好,快步走出来,道:“收到消息,魏军已经开始攻打上阳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秦王一惊:“魏国来的这样快,这岂不是没有理由——”

南河:“如今打仗,哪里还要理由。真要是到了不得不编个理由的时候,也尽可以拿‘身为亲家的晋国被楚国攻占上阳,魏国不得不帮’这样的鬼话来。”

秦王:“那我立刻让人拔营,步兵行路,我们行船,不如先到晋国芮城待命。芮城顺水行舟到上阳可要不了多久,到时候如何行事我们再商议。”

南河点头:“好。”

上阳。

军营前的空地上,蒙蒙小雨的阴暗天色下,十几个人沉默的跪成一排,空地另一边,各百将正在列阵清点人数,已经准备好的百队正齐步跑出军营,跟上拔营的队伍。

若是登高,已经能看到长长的队伍如雨后搬家的蚂蚁,细细窄窄的沉默的在土路上往东方走去。

这群人跪在那儿也没有人看,周围列阵奔走的人虽然会偶尔投来眼神,但各自脸上都挂着大战来临前的心慌,没人顾得上多去考虑他们了。

跪着的那排人后头站着几个武官,正四处张望,就看到有个灰衣少年穿着草鞋,快步走过来。

这些日子,军中不少人都认得他。

说来狐舍予没有他那个球似的兄长显眼。

他那个人如其名的兄长来到上阳没有个把月,从记账修书的杂物,跟窜天似的当了军备与粮草的主管。

一是因为他脑子确实好使,不论什么时候问他小到箭头、火石的数目,大到粮草入仓和消耗的比率,他永远不用多想多查,对答如流。

狐逑大小算数好是一码事,更重要是狐氏大宗小宗离心,家中库房谁人都敢伸手,动不动又不顾后果的跟蒋氏比富,狐笠身子又不好,又干不了清点库房与收缴租佃这样又费心又细致的活。狐笠信不过家里旁人,只能每次都让年纪不大的狐逑去算帐,在他跟着白矢离开旧虞之前,也算是狐氏大半个管家了。

二就是他在上阳当记账小吏的时候,曾经注意到粟米入库的数量有差,上阳内部有楚人晋人还有逃荒来的秦人,算是人口混杂,他估计是也怕帐对不上要怪罪自己头上,便蹲点好几天,抓住了几个来偷粮的修城晋人。

这两件事儿在,他想不高升都难。粮草本就是军中大事,好几次商牟前来过问的时候,都有狐逑在成串的牍板上写的明晰漂亮的账目呈上来。各国都是求贤若渴,若有名士落魄,便有各国国君想尽办法拉拢,用人不疑,商牟本就年轻,手下还没有多少能用的副官,白捡两个狐氏的好小子,自然也想带在身边重用。

不同于狐逑当上主管,狐舍予成了商牟的跑腿。

表面上看上去是跑腿,但其实算得上近臣。这就像是甭管多大的官都要对王身前的司宫客气恭敬,狐舍予露面基本就是替商牟传话,若是下级的军官有事儿汇报商牟也不可能见到他,都是要把话传给狐舍予。狐舍予在不能接触到商牟的那一层官吏眼里,自然是顶大的官儿了。

再加上她样貌清秀,带人谦和,善于给人台阶下,商牟过苛的命令和决断的话语,从她嘴里传过来,倒是总能说的让人心里没怨气。

不过也有人总以为狐舍予性子可欺,就算平日里素衣佩刀,但也不像个武官,就故意违令不做事。她确实不是当面给人难堪的性格,但她可在眼尖又没耐性的商牟手底下做事儿,自个儿都在独木桥上行走似的小心,身在敌国一不小心就是个死,她还鼓着劲儿想往上爬,谁要是跟她阳奉阴违的,那就是给她使绊子不给她活路。

她也不去跟人对峙或多说,查出来那些不听令故意使绊子的违了哪条军令,直接去找军中督训官吏,将罪状报上。军中督训官吏只知道她是将军近臣,不知道她地位深浅,违背军令又有切实证据,也不好再去越级报给商牟,该杀该打都按军令行事了。

商牟都不知此事,他只派舒去督查东部箭塔和城墙的修造,等到下旬过去汇报进度的时候,其他几位督查小吏进度都只是七七八八,就只有舒负责的东部按计划完成了。

那时候她才突然跪礼,向商牟汇报,她以故意拖延、擅离职守与修造不达标等由,以军法鞭笞二十一人,绞死三人。

商牟听说这事儿都愣了。

楚**令相当严格,再加上楚国地域广袤,战役的后援是战争能够进行下去的关键,所以楚王一向重视修城、河运与军备。不止是关于行兵打仗的军令极多,关于粮草运输,城池修造,军备制作,兵士考核之类的军令也峻法严苛。

她汇报的这些违反军令的行为,绞死或鞭笞的刑罚是和军令条例都能对得上的。

但关键是,她其实并没有官职,没有权利这样做!

商牟被她的胆大都气笑了,当场把汇报进度的牍板扔在她头上。

她年纪小,也细密嫩肉的,那牍板毕竟是竹制又边缘尖锐,磕在她低下的额头上,登时就划了一道半寸多的伤口,血一下子淌了下来。

她肩膀一抖,俯下身去,就跟早把楚**令律法刻在心里似的,道:“楚律《国典》有云,阵前或军中急务,以军法惩处时免卜罪、听狱与受期,督训军吏断罪记名,即可阵前立决。如今魏军来袭,修城乃是此役关键,到了上阳存亡时刻,将军亦多次命人督促修城一事,难道不算急务么!此事亦有督训官吏记名断罪,由军吏实施,臣不过将所犯军令与人名汇报与督训官吏,何罪之有!”

专管军法的督训官吏虽然有权力这么做,但督训官吏位置可比她高多了,她要不是秉着一副给将军当心腹的模样,那督训官吏怎么可能听她的。就算她只处死了三人,但按理来说督训官吏也要递牍板上来,与他这个当将军的知会一声。

虽然对于上阳这种新占下来的城池而言,军令处死人是每天都会有的事儿,他有时候拿到督训官吏给的牍板的时候,人都早死了埋了,他也不会仔细看——

可舒简直就像是见缝插针,连个官位都没有,就找了个军中高官的马虎眼,拿着鸡毛当令箭,都敢掌握生杀大权了!

她低头行礼姿态恭谦,语气却硬得很。

血顺着额头淌下来,凝在眉毛里,商牟真是气笑了。

好一个自称臣,不愧是狐氏贵族子弟,就算是被当俘虏绑来的,就算如今早没人承认她是士,她也自个儿绝不肯低头以民谦称,仍自称为臣。

然而这事儿她还做的很漂亮,商牟要想怪罪这事儿,只能去罚那督训官吏,还真找不着她的不是。

她低头又道:“楚庄王时,太子云‘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楚旧日淫刑,自荀君在位,大改律例,但责罚均奉公守法,秉公执法,此为楚律之大成,更是楚王在位之美谈。若商君以为那三人被杀有冤屈,又不能责罚督训官吏,便请您指出臣违楚律之条例,臣愿受罚。”

商牟看她强硬却又可谓得体有礼的话,心里也冷静了几分。

他确实对这个狐舍予有重用,却也有提防。毕竟这小子看出身气度便知不是一般人,对于礼节与文书的熟知,能帮他处理一大堆他这个村夫玩不来的贵族礼数,也好给他以后当挡箭牌。

他要是想重用就想当心腹,但毕竟晋国出身,可信不可信还不一定,他就又防着又用着,一直把狐舍予摆在一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尴尬位置上。

然而这也是狐舍予心里没底的原因。让她去督促修城一事,以她无官身却替将军传话跑腿的位置,还有那不到弱冠的年纪和清秀的长相,肯定不能服人,甚至还可能她手底下纰漏最多进度最慢。

如果进度出了大问题,她这个被派去督促的人就算是违背了军法,罪可致死。虽然说商牟有可能训斥几句并不会真的杀她,但狐舍予心里可没这个把握。她估计也不会把性命挂在商牟心情好不好上。

她肯定会选择手上沾血,也要完成进度,不给商牟杀她的理由。

就算这样所作所为可能让商牟恼怒或疏远,但她至少能先活过这一关,没把自己的命放在别人手上。

而且她本来就是贵族出身,一步登到楚国除了楚王以外军中二把手的身边,还没有官位就借别人的手用酷刑,做虽然会让她跟下层军官士兵有些怨愤,但她眼界更高,也不必跟下层军士关系太好,只需要他们老老实实不敢欺瞒的做事儿就是了。

更何况用酷刑的事儿她又没露面,她平日在外行走依然顶着一张温柔可亲的笑脸,怕是守规矩的人跟她关系更好,不守规矩的人对她又怕又敬,她以后再给商牟传话做事,就好行事的多了。

瞧着是个书呆子似的,倒是心里有很多借刀杀人以自保的弯弯绕绕。

商牟都不知道自己该感慨这人该用还是不该用了。

至少是个有脑子的,不怕手脏的。

商牟对着跪伏在那里的舒,竟然笑了:“好啊,狐舍予,你真是有舍有予,看你挺喜欢干这种活的,行啊,以后给你个活计,督训军官那儿,也让你领些职务。他以后把要军令处死的名簿给我,我这儿看过之后,就让你去监督用刑吧。”

舒总觉得商牟说这话的时候,笑的很恶劣。

这次下雨过来,她就是来做督促砍头的事儿了。

不过这会,商牟却不太看督训官吏那送来的名簿了,他本就忙也没有核对的功夫,往往是送来的人名拿刀划几道,当是看过了。但这事儿让舒做了,她就肯认认真真核查了。

就算她之前鞭笞二十一人绞死三人,那也是确切都知道犯的条例,有证据,才报上去的。

不过督训官吏也是个仔细人,军令杀人本来就是为了让军队不懈怠,让上阳内外做事儿不糊弄,舒每次都详细查访,没有罪不至死被虚报上来的人。可她还是坚持每个名字都查一遍,毕竟是条人命,而且最后到底死不死的权力,现在在她手里了。

其实如果不查,就是些名字,她划了道,到时候就去看人砍头绞死,也没什么感觉。

一查了,这人有个弟弟也在军中,那人三代当兵大父阿爹都伤了腿脚在家不能下地,这事儿一到了她脑袋里,人名就不再只是几个字。看人死前或大骂诅咒,或哭号哀鸣,或面如死灰的样子,她都觉得像是自个儿背上这条人命似的难受。

更何况她现在天天负责这事儿,她本人都快成了军中的噩梦传说了。

今日她走过去,将划过的牍板递给用刑的军官。那军官是行刑的老手了,也只把眼前的场面当自个儿天天见的办公环境,还跟一边儿的舒聊起了天:“听说魏国大军都来了?咱们要先会战么?”

这是军中大事,舒自然不能说,只是微笑点头:“这事儿我哪能知道,全在忙活这些杂事上了,有些日子没见商君。”

这是扯谎,昨日军报来时,商牟让她写下牍板,命人紧急递去章华台。她那时候才知道楚王并不在郢都,而是去了章华台。

她现在内外大事儿要忙的极多,很多军令或者督查的事儿竟然都压到了她头上来,商牟还动不动招她去当个修书又端茶倒水的仆人,她觉得自己快成了连轴转的陀螺,连站会儿的功夫都没有,睡觉的时候都不梦见晋国和君父,全是商牟那张臭脸。

行刑军官让旁边几个拿刀的都擦了擦刀,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一下子处死这么多人。”

舒收起笑容,脸色冷淡几分:“知道前些日子车队惊马的事儿吧。驾车士官俸金更多,战场上也更安全,如今又缺车兵,他们就滥竽充数,贿赂了选拔车兵的小吏,偷偷学了几日驾车,就敢登车。而后练兵时,这几个不会驾车的惊了马之后,横冲直撞——”

行刑军官一下想起来了:“这事都是中旬的事儿了吧!我记得当时在河滩的马场,是随车步卒和战车一同练兵……我记得惊马之后,车到处乱撞,闹得一片荒唐,光压断腿的步卒就好几个,还有几个当时就被车外镶的利器给扎死了。怎么现在才处理!”

舒:“还不是这些选拔车兵的小吏相互推诿互不承认。这事儿也让商君震怒。”

这说着,行刑已经开始了,那军官也只好笑一笑,表示忙完了工作再聊。

舒倒觉得这些人犯事儿罪有应得,反倒是那些行刑的军官大多是信鬼神的楚人,平白无故要干这样的脏活,更可敬一些,抬手作了个揖。

行刑很快,等最后一颗人头落地的时候,雨也有些大了,血随着雨水漫开,变淡,浸进铺着碎石子的地里,舒还有事儿忙,自然不能跟行刑军官在这儿顶着大雨唠嗑。

等她回到上阳城内的院落,商牟也带人从外头回来,舒正脱下草鞋,站在回廊下头对他行礼。商牟一身麻布衣裳湿的差不多,他带了个斗笠,脚上穿的草鞋比舒的还旧,他跳下马来,坐在回廊台阶下脱鞋,对廊下垂手站着的仆人道:“叫钟仑还有他们几个来,作战一事要再议。你,过来给我拿剑。”

他说着指了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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