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咨子坐在院子里,他要等一夜的消息,小丫头也不肯睡,非要等她。
但春天的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她闹了大半天,浑身是汗,庆咨子让滑芹拿了薄毛毯盖在她身上,又将身边的小火添了些。
她坐在他膝头,没有多久就睡着,呼吸像小猫小狗一样,庆咨子坐在小小院落中,他知道齐宫的兵马遍布临淄的街道,此刻心中却觉得很安宁。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屋檐上。
他仰起头,看到了莫语半跪在屋檐上:“你没抓到那个孩子?”
莫语摇了摇头,将手中一个裹着被子的襁褓,扔在地上。
滑芹端着豆汁做的煮肉小锅正从厨房那头走过来。
庆咨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莫语从屋檐上跳下来,比划了几下。庆咨子双眼睁开,身子坐直了几分,他一只手扶着膝头的女孩,道:“舞阳君死了?谁做的?”
莫语在眼睛上比了比。
庆咨子明白了,朝后仰了下:“勿望做的啊。他竟然在这个关头——”庆咨子低头轻笑:“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身边人所杀。本想让你亲手杀了他,看来你竟然没赶上。你没杀死这孩子吧,你不愿杀了他?”
他还没仰起头来看向莫语,忽然只看到眼前地上的落花被卷起,他身子随着那感应到危险的反应猛地抽动,猛地感觉到锁骨下方靠近肩膀的位置,猛地一凉,他吃痛抬起眼来,似乎也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可能不知道宅子附近的天罗地网!莫语敢伤他?!
庆咨子手迅速攀到轮椅下方,伸手要拔出藏在那里的短刀,但莫语连忙撤身,庆咨子只感觉膝盖上一空,那孩子就在他怀里。
滑芹怒喝一声,扔开锅子,拔出佩剑,朝莫语冲来。
庆咨子只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倒流,他怒道:“你疯了!放下孩子!你是想让她给你陪葬?!”
莫语似乎神情有些震惊于庆咨子的态度,庆言也一下子醒来,满脸惊恐,只看到她爹爹身上插着刀坐在轮椅上,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尖叫起来。
莫语抬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夹在胳膊下头,压根不打算与滑芹纠缠,竟转身朝屋内的方向奔去。
庆咨子抬手吹哨,他对滑芹怒道:“追!追上他!”
滑芹猛地抬脚追去。
庆咨子唿哨的同时,四周屋檐上有几个身影起身,手里端着弩,庆咨子猛地反应过来,他抬手惊惶喊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
但已经晚了,屋檐上几枚箭矢朝莫语的方向追着射出,但莫语往屋内奔去,就是说明他早知道对面屋檐上埋伏着人,他也太了解墨门设防的方式,屋内必定还有小的天井落窗足够他离开。
可莫语慢了半步,滑芹与庆咨子眼睁睁看着两枚青铜箭矢,一枚正中他后背,一枚扎在他小腿上。
莫语却只是身子一抖,脚步一顿,继续朝屋内奔去。
庆咨子忽然意识到,如果天底下有一个人能逃脱墨门的追捕,大概就是这位他最早带在身边的子弟,这位还冠过他的氏的游侠。他了解庆咨子的性情为人,了解他手下墨门的行事手段——
或许他真的有可能趁他不备,趁着墨门子弟大多数在外追杀舞阳君或埋伏宫中的空当,将这个孩子带走!
庆咨子忽然惊恐起来。
莫语奔入屋内,滑芹追击进去,他一手夹着孩子,身上负伤,却不落下风,将一把凭几挑起来朝滑芹掷去。
庆咨子一手拔掉插在自己肩上的刀刃,从轮椅上跌下来,他不可能站的起来,也够不到桌案附近的拐杖,只能用两只手撑着落满花瓣的泥地,用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嗓音嘶喊道:“不要放他走!把孩子带回来!不要伤到庆言——”
几个身影蹿下来,也掠入屋内。
莫语听说过丫头都是巨子亲手抚养,天天带在身边,喂饭、教养从来不假以他人之手。
他心底泛起一层意想不到的震惊:难道他对这个孩子……
他一边击开朝脸前而来的刀剑,一边远远朝庭院灯光下的庆咨子看去。
双目相对,庆咨子神情惊恐,他衣袖沾满地上的泥,竟喊道:“庆无正!乱世之下,你抢走这个孩子又有什么资格养她!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你这是在害了她,毁了她后半生!”
庆言也惊恐哭泣大叫:“爹爹!爹爹!”
莫语却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庆咨子一瞬,竟被那神情震慑。
那是一个做父亲的眼神,他绝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
他身影隐入屋中,一群人追上去,滑芹惊惶回报:“他从后檐走了!我这就派人去追他,义父,一定能把庆言带回来的!”
他弯腰扶起庆咨子,庆咨子肩膀上鲜血洇开,他神情确是滑芹从未见过的惨白,抓住他手腕的手还在颤抖,几乎破音道:“把她带回来!把言儿带回来!!”
在这个夜,失去孩子,彻骨痛楚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齐宫中,魏陟长长的衣摆拖在身后,她唇上点着小小的朱色,肌肤在白粉下更是煞白,她立在那里,低头看着那绸缎外衣包裹的尸体,半晌转头问道:“就这样……放在齐宫的台阶上?”
女官跪在地上,身子有些颤抖:“是,卫兵说只发现了几个身影出现在外宫的台阶上,他们立刻赶去,只看到了……太后的尸体。穿的还是走之前的衣裳,她离开也不过几个时辰……”
魏陟低声道:“孩子呢。”
女官拼命摇头:“没人知道。卫兵已经赶去,好像说是车马毁在城外三十里,但在城外十里左右的路边沟中发现了咱们派去随行的兵马的尸体……外头的道路上全是马蹄脚印,还有兵器与箭矢,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魏陟声音冷冷的:“是他夺走了孩子。是他要用这个孩子来威胁我。我不怕他利用章儿来驱逐我,我怕的是他根本不把田氏正统血脉放在眼里,而是杀死了章儿……而后再自立别的所谓田氏血脉,控制别的傀儡。”
女官膝行几步:“不会的!如果他要杀死大君,怎么会只送回了太后的尸身!大君一定还活着,只要抓到了庆咨子,那就是能找回大君的!”
魏陟显得过分冷静,她蹲下在舞阳君的尸体边,看着她颈上的伤痕,还有那枚簪子,她将簪子取出来。
她低声道:“不是墨门杀了她,那些人怎么会让她被簪子插死?还有这里的勒痕……但孩子终究是不见了。我可以与庆咨子谈判,只要孩子安全。”
女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魏陟手指抚过那簪子,忽然道:“这簪子,从我小时候就戴着。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长兄的父亲送给她的。那个男人被她下令炮烙而亡,她却留下了簪子,戴了这么多年。我真看不懂她。”
魏陟将她抱起来,将她的衣襟拢好。低头望着舞阳的面目,女官忽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她竟然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舞阳君额头上:“你是最让我痛恨的母亲,可我自己又算什么母亲。我弄丢了我的孩子。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分离我们,我要将他夺回来。就算是在临淄城内放一把彻天彻夜的大火,我也要将他逼出来。”
她紧紧捏住舞阳君的肩膀,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母亲抬起头来,她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汹涌的是绝不放过任何人的怒火:“临淄城不会再开,不许任何人出入,直到我找到庆咨子,直到我要见到我的孩子!大不了,就让齐国来跟着陪葬!”
临淄,河道边,一群穿着打扮像是贩夫走卒的人,飞快的在夜巷里飞奔,他们追逐的人影跃入河道之中,爬上岸边停靠的竹筏,称篙飞速而去,他们不敢乱放箭,却也怕他逃走,却只看着水上陆上拉开了距离。
河道穿过城墙,城墙下有坝口,那艘竹筏掠过坝口,他们这里搭上船只还没跟上去,就看到坝口拦截起了竹架,坝口两侧站的卫兵道:“临淄封城,任何人不许通过。”
先一步逃出临淄城的莫语,却并不乐观,庆言吓的满脸是泪不敢乱动,卧倒在竹筏上,嘴里只沙哑哭腔喊着:“爹爹,我要爹爹。”
莫语一身是伤,刚刚几刀都切中了他后背与四肢,他几乎觉得自己一身衣裳都要被血浸透。
他任着筏子顺水而下,捡起竹筏前头的蓑衣穿上,盘腿坐在了庆言旁边,将她抱起。
那小丫头扑过来,竟然一把去咬住他的手,哭啼之下却又不松口,他吃痛却也没动,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发。
庆言咬不动,只好松开口来,坐在他臂弯里惊惶大哭,拽住他衣襟:“我要爹!我要爹爹,回家——回家!”
莫语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后背,望向远处。
他少年时期,幻想着仗剑天下,从来没有过家,也不想要家,但在此刻,庆言哭着哭着也累了,在他臂弯里睡着。他望着江月,微微启唇,干涸的嘴唇上下一碰,他无声的道:“回家。”
一夜变故,城中人心惶惶,宫内外传言遍地,甚至临淄城内还生起了难以扑灭的大火,几位重臣连接遭到刺杀,庆氏满门被屠戮。
但这都抵不过另一个消息。越国北上,携大军数万,进攻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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