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车

南河听说舞阳君诞子在先,谁能料到没过几日,齐国父子双双丧命的消息就也传到了大梁。

她心里对此早有预料,也只能感慨,确实没有人能在明面上争得过舞阳君。

只是南河总以为齐国还会有一位玩家,而那个玩家为何没有阻止。是已经被舞阳君解决了,还是仍然躲在暗处?

而辛翳知道这个消息,竟然有点受震动。他虽然也经历过宫中斗争,但大概也没想到还有舞阳君这种女人的玩法。从今之后,舞阳君虽然成为了齐太后,但世间怕是还会称呼她为舞阳君罢。而听闻舞阳君也重点了小女魏陟,认命为宫中女官,不但随行出入朝堂,宫廷内大小事务都由魏陟来管理。

而另一边,蓝田君那边,也传来了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捷报。

她在内战中,艰难的获胜了,也成功俘虏了秦太子旷。但另一方面,太子旷在秦国中部,南部是反攻的蓝田君,北部则是不断侵吞进攻的赵国。太子旷为了保全自己,只能专心对付蓝田君,结果导致北部大片城池失守,当蓝田君俘虏太子旷的时候,秦国几乎已经被赵国攻打到中心地区。

今年入冬又如此寒冷,赵国常年生活在冬日严寒的北地,又早有多年储备屯粮,对于冬季攻打秦国的事情……或许有更大的把握。而秦国去年借粮,今年内战,几乎已经到了吊命的份上……

这些事情,南河与舒都只是预测到的,但在蓝田君寄送来的牍信上,她先是点有些欢欣的口气告诉她们战胜的事情,而秦其则已经神志不清缠绵病榻,她扶持自己行五的弟弟登上了王位。

但之后,蓝田君似乎很犹豫很硬着头皮说起……借粮的事情。

甚至都可以看到牍板的那块刮了好几次,墨迹不稳,她似乎也很难以启齿,却是为了秦国实在是没有办法才这样说。

她甚至点很认真的口气写到,若不嫌弃,可订两国婚约,她三年之后愿意嫁入晋国。因为她没有什么能给,秦国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还恩情,她仅能想到的还值些钱的东西,就是她自己了。

舒毕竟与她来往很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南河看了,当真是鼻子一酸。

她那样高傲的性子,肯这样低下头,也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吧。

可……

他们真的该帮么?

南河抚着牍板道:“你知道这个冬天晋国境内也不好过,虽然我们手里有了大片魏国的沃土,也收缴了很多魏国储备的粮食,但我们也俘虏了太多人,要喂养他们就不容易。借一些是可以,但问题是,借了之后,秦国能打赢这场仗么?”

舒虽然没有见过秦其和秦璧,但从小对秦晋之好有认知,她毫不犹豫道:“自然要借,就算赢不了也要借。”

南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赢,意味着什么?”

舒微微一愣,脸色忽然晦暗起来:“意味着,赵国想要攻打我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意味着赵国占据了极佳的地理位置。我晋国就要岌岌可危了。”

南河:“如果可以,我也希望秦国能赢,但问题是,以秦赵之间的差距,还有赵国认命蔺腹为大将,逐步推进,势在必得的态度,我认为秦国……很难赢。就算我们无视境内状况,再去掏心窝的借兵借粮,绝大的可能也是打了水漂。”

舒沉默了。

南河:“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如果你真的想要救秦国,我们就从刚刚攻打下的魏国领土开始行军,去直接攻打赵国国都邯郸,来个围赵救秦。但这其中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甚至赵国完全有跟秦晋两国同时开战的能力,我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也说不定……”

舒扶着书架,缓缓跪坐在地上:“我们连刚刚吞下的土地都没有管理好,连俘虏的人员才都刚刚清点完毕,多少魏国的城池还没有重新修缮,这时候去攻打邯郸,只会给赵国一个灭我们的理由。”

南河:“赵国为什么只攻打秦国,不着急对晋国下手。那是因为只要拿下了秦国,晋国就是囊中之物。”

舒转过头来:“如果是暄,会怎么做?”

南河苦笑:“我说的法子,你未必会同意,说不定还会骂我。”

舒似乎已经能猜到了,她道:“我不会生气,我知道暄也是为了晋国考量。”

南河:“我会先派兵攻打赵国,在大战僵持的阶段,只要赵国攻势弱下来,我便会……窃国。尽量点援兵的方式,进驻秦国,而后使秦王退位,接手秦国。然后再以晋国的国力,以多个方向反攻赵国,彻底开战。”

舒:“就算我们这样也可以以晋国的国力,对赵国多方开战——”

南河:“如果秦国不是我们的国土,那就是点自己的银钱去养别人家孩子,不论这孩子以后如何,你都怪不着。而且晋国的境况并不好,如果我们大量援助秦国,只会让我们境内怨声载道。但如果秦国被今年过吞并,那境内只会齐心对外。但……我这也只是假设。”

舒也展现了自己的主见:“不,我……我不会轻易走上这一步。我虽然明白暄的话,但我目前对秦国有信心,虽然我做不到为了秦国去攻打邯郸,但我愿意援助兵力与粮食,我也愿意将这次我们在魏国收缴的兵甲赠与秦国。我认为秦国独立存在,比秦晋合并或许更有好处。秦人的坚韧与决心,如果被晋国吞并他们一事毁坏了,那片西土更是无法抵挡赵国。”

南河定定地看着她,笑了:“对,你说的有道理。确实,这些选择在如今的时刻都分不出优劣,而我对秦晋也确实不够了解。”

舒跟她心思相通,自然也不认为南河会生气,点头道:”我会仔细考虑。只是……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与暄说……”

南河:“怎么了?”

舒面色有难的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红色漆板,很少有文书会点这种漆板。

舒将有字那一面朝下,另一面上则绘满了繁复华丽的楚风纹饰,她神色有些艰难,道:“……楚王,派令尹送来文书,说有意求娶于你。”

南河:“……什么?!”

**

秦国咸阳城。

大雪纷飞,蓝田君裹紧披风,走入一片戒备森严的黄土房之中。

有几间屋子是黄土与砖垒成的,门上点木栏杆楔住,内外都有浓厚的腥臭,地面还有血污结做的冰,蓝田君神色平常冷淡的在一群守卫将士的行礼中,朝伸出走去。

这些牢房都空着,唯有其中一间,外头站了不少将士。

她对一旁的人点了点头。那士兵不是去开门,而是抬起斧头,劈向了锁头。士兵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却也是劈了三下才劈开,也震得矮牢房上头的落雪簌簌的往下掉。

蓝田君背着手走了进去,几个士兵持着刀站在门口。

她站在里头,踢了踢地上的干草,里头那个人早就被三声劈锁的动静吓醒,将满是冻疮的脚往深处缩了缩。

蓝田君踹了他一脚:“旷哥哥,别不肯看我啊。”

旷的声音却很含糊,似乎低低说了句什么。

蓝田君:“不至于吧,只是逃跑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磕掉了半嘴牙,怎么连话都说不好了。”

太子旷肿的不成样的脸,从干草堆中露出来,他含混道:“秦璧!你迟早会毁了这个国家!你会灭了秦国!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接手的只有半个秦国了。你以为你能抵挡的过赵国么!明明应该是发生坑杀四十万的长平之战,明明应该是我们挫败秦国!却——咳咳,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秦璧怒极反笑,她太多夜晚被刻骨的愤恨折磨的无法安眠,如今见到他的这幅样子,反而冷静下来:“呵,倒是会推卸责任。你以为若君父还能上战场,你做个孝子,做个主管内政的太子,你以为赵国会能打到如今的位置?!”

太子旷呸了一口血沫:“秦国要的可不是会打仗的人!要的是时间,要的是变革,要的是一步步□□变强。你懂什么?一家子莽夫,怪不得历史上秦国姓赵,你们却姓秦,根本就不是一家的种!”

秦璧知道他早就疯疯癫癫了,但就算听不懂前后,秦国姓赵这句话似乎也指代了秦国会被赵国所灭似的,她愤怒的狠狠一脚朝太子旷头脸踢去。

太子旷本来就不剩几颗牙,差点还被她再给踢掉几颗。

他扑倒在脏臭的地面,竟然笑了起来:“我想救秦国,我如何救得了……秦孝公重点商鞅前,二十三年的战争下,库府亏空,土地贫瘠,人口锐减,都能被改革救下,而你们这一家人,还有秦其,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唯有变法,才能强国!才能强国啊!愚蠢不已还在这儿强装正义,等秦国灭亡的那一天,你会记得我的话!”

秦璧收了脚,她靴尖上沾了血,有些嫌恶的在地上蹭了蹭,道:“是,从长兄继位开始,你就不断让君父对外休战,签订协约,甚至要跟楚国议和,只为了你的变革大略。可若连家国都无存,若连疆土都不再,你还变个什么法!秦国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都是没有余力的拼死。若不是君父咬牙强撑,秦国早就被灭,我倒看看你如何变法!若真有喘息的空隙,君父难道不明白你所说的变法的意义么——可是秦国,哪里有过喘息!”

太子旷扑在地上,仰起头来,嘴边满是血污,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喃喃道:“奖励农耕废井田,激赏军功封侯爵,编订户口以赋税……统一治权为理政……

秦璧有些奚落的看着他:“请你也将眼界放宽天下,在你十几岁时提出这些看起来是让君父惊喜,可这每一条,其实都早有国家以自己的国情而变法。魏晋都早已废除井田,而赵国也有了完善的二十级功勋制,晋国在今年开始彻底编户齐民,而内政最不省心的楚国也削弱地方统一治权。这些都没什么新鲜的,关键在于实施——而重要的是如今的秦国,没有余力去实施这些所有的政令,只能一步步慢慢来,你便对君父有了恨意。”

秦璧说来,神情甚至有些伤心了,她不愿在太子旷面前露出这种神态,转过头去:“你可知君父赞赏你提出的变法,也将你当年的策论收集藏在书室。而你谋害大哥二哥的事情,以君父的敏锐,会完全不知道么?只是他为了秦国的继承不能苛责于你,也知道你确实有内政之才。所以他在朝中替你网罗人才,重点你,只想你主内政,我主外战……你我二人能共守秦国……”

秦璧吸了吸鼻子道:“可你不能容我。君父为了你要将我远嫁,谁却能料到,你从来不拿我们当一家人,你对权力如此心急,甚至再这样大战的关头,去谋害了君父……你还以为交出我赵国就能暂缓战争。你可做梦吧!如今各国局势早非从前,那种低头认输就能得几分安宁的议和时代早就远去了!秦国只有在冰湖里拼命游动和溺死两个办法——若君父此次击退赵国,你说不定还有几年喘息,能够让你实行变法……然而现在不可能了……”

太子旷吐了一口血出来,瘫倒在地,声音含混:“不,你不懂。我们已经比赵国慢了太多,赵国有高人,早就像商鞅那样变法……还胡服骑射,打不赢,必须……必须变法……必须要装孙子,必须……你不懂!你不懂——这是棋差一招就万骨枯的帝王霸业!这是……这是……我回家的唯一赌注……”

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大哭出来:“我怎么可能跟你们是一家人……我为什么要跟你们是一家人……你知道什么!”

秦璧有些冷漠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两个哥哥……待你不算差,我只知道我们每年冬天这个时候,都会在一起吃羊肉锅子,我只知道阿爹从来没有忽视你。你可以恨我,毕竟只有我欺负你,毕竟只有我对你很坏。”

太子旷说不出话来,他在那里痛哭,哭的涕泪横流:“你不懂,我不能死,我那么大的局,怎么忽然就穷途末路了!不、是这命运对我不公!为什么我到了如此的弱秦,而且还是个根本不可能继承王位的行三!你以为是我想这么做,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什么——这里就没有那个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秦国!”

秦璧缓缓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已经与我的将士共赴国难许多次了,我那些食草纳粮布衣上阵的百姓,也与我共赴国难许多年了。而你一个在宫中的人,又知道什么呢?我、阿爹、哥哥们,一身是伤,而你又有什么呢?就算有人要替秦国变法,也不该是你这样从未走入乡间田垄,从不带兵打仗,更不止军心民心的人来变法……”

秦璧望着他,嗤笑了一声:“与你这么多废话,当真不该。哥哥们马革裹尸,史上留名,而你却不会。我要抹掉你除了名字以外的一切,省的让后人耻笑我秦氏。你看,我知道你还会撬锁,特意让人把锁头点铜水浇铸成块。”

太子旷躺在地上,伸着手,手指在满是秽物与干草的地上攀爬:“我还没有跟其他人会面,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真名……游戏还没到时候,我不能……”

秦璧没多说,转身走出门外,侧头道:“你自己说的,法外无恩,减刑溃法,峻法才有恒安。杀死兄长,谋害亲父,车裂之刑已经给哥哥备好,你所谓刑杀峻急,法度如山,便让你成为这践行峻法的第一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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