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咨子微微抬眼,瞧了他一眼,扯了嘴角,并不奚落也不嘲讽,只是非常老实真诚的笑了:“我可争不过她。”
田繁:“外头不知仲大夫,我确是知晓的,以您的本事,与舞阳君一较高下——”
庆咨子:“争不了。出身与时间都不行,我没那个机运。更何况我们虽然从未见过面,但早就遥遥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她来齐国,不但是为了来鸠占鹊巢,更是为了确认我的存在。”
田繁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庆咨子摇了摇头,却又笑了:“棋逢对手很不容易。只是她的棋局比我要好太多,我很难翻盘。如果连我都难翻盘,太子就觉得自己能有把握?”
田繁竟神秘兮兮道:“您怕是不知道我得了谁的支持。”
庆咨子低头刻着自己的木条,任凭木屑掉在他膝头铺的深蓝布垫上。
田繁没想到他竟然直接不理,只好悻悻道:“是魏陟。您或许没听说过,她是舞阳爱女,舞阳君一直把她放在身边,毕竟母女,舞阳君对她没有半点提防。之前我说想看舞阳君手边的军报,她就能轻而易举的给我带了出来。虽然我心里清楚,舞阳君是怕她与我君父的事情闹大了之后,我脸上挂不住,容易生事端,才让魏陟跟我有来往的,可这却给了我机会!”
庆咨子微微抬头:“你要从她身上做手脚?你认为能成?”
田繁:“可以一试!我已经想过各种办法,而且魏陟上次见我的时候,显得已经无法忍耐了。如果我们联手,就能成事,我希望仲大夫能做的就是在舞阳君死后,想办法剥夺舞阳君你那两个儿子的权力,然后将他们驱逐出去!”
庆咨子瞥了他一眼:“你的一切赌注,就是这个女人?”
田繁:“这不是赌注,而是我们决定联手做事!”
庆咨子本来想提醒,却又觉得不论说不说,舞阳君都不可能放过田繁了。她有她的计划那便折腾去。
庆氏如果扶持小宗上位后能够站稳脚步三十年,那舞阳君来了也未必斗得过他。只是时间内不够,他在地位血统上不如舞阳君,在实际上也没有她那样可以韬光养晦的数年。
更何况族内斗争,他少年时候因此失了双脚,又曾心灰意冷数年……
庆咨子只道:“已经进了网的兔子,不论是拼命挣扎还是安静等待,都看起来都可怜可笑的。”
田繁:“什么?”
庆咨子:“我之所以让你进来,就是因为你来了,怕是就把舞阳的眼线也带到附近了。只是幸而她这会儿也在宫里艰难生孩子呢,没有轻举妄动。太子还是回去吧,少想一点事,人就是总有错局——以为自己有选择。”
田繁冷脸:“仲大夫这是不肯帮我了。我已不计前嫌,也愿意让庆氏回归主位,您……不要放过了能让自己打翻身仗的机会。”
外头的雪下的急起来了,天色晦暗,庆咨子一张瘦长的脸更显得泛蓝。他只是将那木头制成的两条假肢拿下来,窸窸窣窣的装在深衣下头,用衣摆盖上,又穿了鞋,等他将自己拾掇的像个只是坐在轮椅上的普通人时,也转着木轮朝外头而去。
庆咨子唤道:“滑芹,东西准备好了么?”
那黑衣少年背着行囊窜出来,似愤懑似的瞪了田繁一眼,道:“都收拾好了,其他的东西都不留了么?”
庆咨子:“火炉边已经搭上了木条,一会儿火就烧出来了。推我下来。”
滑芹连忙搬来个木制斜坡,推着庆咨子下来,田繁几步追出来:“仲大夫!”
滑芹回头不爽道:“你以为你做事都没有人看着么!要不是你突然跑来,义父还可以在这儿过了冬再走!呸,当年连雅言都不会说的父子俩当了齐王太子,就什么都忘了。舞阳君是你们自己拼了命要引进来的,你们自己吃苦果吧!至少以前齐国还是齐国,有了舞阳君的齐国,还能叫齐国么!”
庆咨子伸手敲了敲滑芹胳膊:“多嘴。”
田繁呆呆的站在回廊下,只见到庆咨子就像是出门上街买酒似的,他那义子就推着轮椅,走出门去,头也不回。等他反应过来,就嗅道一股烧糊的味道,田繁回屋看,只见到刚刚庆咨子雕刻用的木桌上,那小炉的火舔出来,燃烧了一些桌面上木竹。
田繁在黑烟下神色茫然的走出院落。
庆咨子为什么不愿意与舞阳君对抗?他到底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墨门巨子如果都在提醒他,那他是不是应该收手?可是收手就有活路了么?
而就在田繁的马车回到宫中时,立刻就得到了消息。
舞阳君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
说是舞阳君也与齐王说了什么,齐王说要让他去看看孩子。
可田繁压根不关心那个孩子,他关心的是魏陟!
然而魏陟一直被藏得太好了,宫中无人知晓她怀孕的事情,那她已经生了么?她还好么?她——
田繁一路疾奔,到了舞阳君宫室前,才听说魏陟在榻前伺候舞阳君。说是舞阳君此次生产十分危险,几乎要了半条命去了,魏陟则寸步不离。
田繁一听,心头纷乱。
魏陟既然能到人前,就说明她必定已经生下孩子了!那舞阳君就忍心这样让她出来?那孩子是不是也被舞阳君藏了起来?魏陟为什么不早下手,为什么拖到了这个时候?
还是说她大腹便便也不合适下手——
这段时间宫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当他进到舞阳君屋内时,他率先看到的就是跪坐在床榻边,给舞阳君倒水的魏陟,她穿着一身曲裾,小腹平坦,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而齐王坐在桌案旁,面带喜色,在逗弄乳娘怀里的婴孩,见到田繁时,神色一滞,抬手道:“繁儿,快来看看孩子,你怕是担心坏了吧。”
田繁看向那孩子,又忍不住看向魏陟。
恰好,魏陟也向他投来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他一时间心头大震。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只是怀里的那个婴孩,蜷着手指,满脸天真的睡着。并不好看,皮肤泛黄,他生不出几分怜爱来,只是心里打着转在想。这是否真的是舞阳君的孩子,还是说舞阳君生了女儿或胎死腹中,不得不拿了魏陟的孩子来充数?
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是疼爱是厌恶,还是怀疑下去?
田繁瞧了两眼,道:“取了名么?”
齐王敲了敲桌案,脸上带笑:“章如何?”
田繁半晌才将眼睛从这孩子脸上挪开:“维民之章。好。”
齐王笑起来:“父母皆是英豪人物,此子以后未来必定不会差——”
田繁僵了一下。
他们父子二人当年是不入流的小宗,在乡下生活,他母亲自然也是那种连小宗都算不上的年轻村女罢了。后来庆氏接他们入临淄,君父毫不犹豫的扼死了他母亲,声称她只是下人,而他迎娶的是鲁国旧氏族的宗女,只是周游列国的途中,那宗女难产而死了,他们父子不愿意离开她的坟头,所以才在这种乡下相依为命隐居生活。
这些说辞只是拿出来说给天下的。
庆氏还不知道这父子俩的底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但是齐王继位后,却发了疯似的想要迎娶一位公主。
可他们父子俩如何上位人尽皆知,别说是魏赵那样的大国,甚至连宋国鲁国都不肯把公主嫁给如今的齐王,齐王不得不迎娶了庆氏女。
如今能有个魏国公主的孩子,他自然狂喜。
只是,显然齐王心里已经分出高下来了。一个是和村女生下的孩子,到了三五岁还行为粗野不会识字,随着他摇身一变成了太子。一个是和大名鼎鼎的舞阳君诞下的孩子,魏国虽灭亡,但舞阳君背后的势力却不灭,身边还有两个有实力却没法理地位的同母异父的哥哥……
云泥之别啊。
田繁没有接话,那乳母生怕他摔了孩子似的,连忙抱过去,送到了舞阳君身边。
舞阳君声音低低的,手指蹭着婴孩的脸,对魏陟说了什么。
只看到魏陟神情触动,似乎点了点头,也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摸了摸那孩子的脸颊。
田繁只觉得眼里只有她那个笑容,令他耳边如大鼎撞钟,蜂鸣大作,他恍惚了一下。
那种母亲对孩子的神情装不来,那种温柔爱怜与复杂也装不来。
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是他和魏陟的。
如果……如果舞阳君要抢夺这个孩子,那他绝不可能容忍。
如果舞阳君想要这样欺骗他们父子二人,他也绝不可能容忍。
田繁陡然坐立难安起来。齐王看得出他的心思,毕竟这孩子也不是田繁的,他不关心也正常。齐王只道:“你要是在女人的燕寝里坐不住,就出去透透气吧。孤也要回去了。”
田繁点了点头,他走出去,外头雪还未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风,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彻骨寒冷。
他往侧面的走廊走出去没有多远,忽然听到身后宫女的呼唤,他一转头,就看到了魏陟苍白着嘴唇竟然从屋里出来,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朝他走来。
田繁吓了一跳,连忙将身上大氅脱下来,快步走过去罩在魏陟身上。
魏陟:“舞阳君让我给太子传话。”她屈膝做晚辈的礼节。
田繁几乎觉得心都要被揉烂了,他扶住她胳膊,没管没顾的推开回廊上空房的门,拽着魏陟进去,将那些宫女挡在外头。
魏陟身子有些发软,倚着他胳膊。
田繁看着她,握着她肩膀:“陟儿,我只问你一句,那孩子是……是我们的孩子么?”
魏陟嘴唇微微颤抖了几分,抬起眼来看向他,神情有说不上来的痛苦与接受,还有一些不知对谁的温柔,她勉力笑了笑,道:“……是。”
田繁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要再犹豫了。我不能看着这孩子——”
魏陟反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犹豫。我已经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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