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有桃

晋楚的结盟暂时更换了地点,但这个更换也更像是面子工程,因为距离上次的地点并不太远。

更像是表现出一副“换了新地方,晋楚的深度合作也要迎来新气象”的样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就在再次会盟的前一日,黄河南岸下起大雨,虽然还要如期举行,但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弄个木台露天而谈。不过楚国显然也像是致歉的公文那般充满了诚意,临时搬来了营帐,用营帐的皮料做棚顶,四周立柱,搭上平台,倒像是临时赶工在郊外建出来一个皮篷帐的小宫殿。

南河顶着大雨,头顶有宫人撑着笠盖,后头跟着几个人帮忙拎着礼服的衣摆,从战车到木台之间,还颇为奢侈的铺了木板。对往后的帝王出行来说,这阵仗寒酸极了,但对于这年头连伞都没诞生的生产力而言,这显然算得上国君的派头。

南河鞋袜没少沾泥水,风也大,等她走上木台去,脸上都滴了些雨水。

辛翳也不比她好多少,他本来也就喜欢雨,可能是甩开宫人卫兵自己走,浇的头脸上全是水。

俩人对视一眼,竟然齐刷刷挪开眼睛,各自从宫人手里接来软巾擦脸。

两位正主不发话,跟着的近臣和宫人卫兵自然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只听着暴雨浇在头顶的棚顶上,砸的下头一片闷响。

这次似乎为了防止辛翳再发神经,两边的桌子与矮枰隔开一段距离,中间摆了一件小鼎,好像是当年成周被灭,天下分鼎时,楚国夺下的一件周王小鼎,上头刻有饕餮肥遗和各类交通天地的兽类,鼎下有火,鼎中煮有豆类和兽骨。

南河脸色一正。

这个举动实在是规格极高了。

此鼎毕竟是旧周物件,地位不必说了,上头的图案和此刻在烹煮食物的气味,都是通知上天的祭祀行为,也在表示,晋楚此次会盟,有鬼神作证,告知上天。

南河心下有些感动,看向了辛翳。

辛翳又有点做给她看似的骄傲,又有点让她瞧出来似的不太好意思,偏过头去入座。

师泷没说,却总觉得这会盟的气氛有些变了。

是之前闹过一次,这俩人看彼此都有点诡异了?

这头,师泷先将会盟的盟书呈上,上头也写了晋国想要结盟的意向与结盟的范围,比如说是否允许楚国派兵进入晋国境内,比如晋国会出多少兵力车船相助,这次结盟持续到什么时间,等等。

楚国也会交换盟书,看过双方的意向之后,再对于两方有异议的地方进行讨论。

南河接过盟书,师泷这样的近臣自然也要靠近同看,南河这才摊开竹简,就感觉辛翳的目光陡然刺过来了。

她微微抬头,就看着辛翳盯着师泷,恨不得把他给扎穿了。

然而师泷还不自知,替南河把竹简铺平,伸手指了指楚国的盟书上,和晋国态度截然不同的几条,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楚国这个盟约的时间并不长,会不会打算一时利用我们,等击退了魏国再拿我们开刀。”

辛翳恨不得眼里伸出两只手,过来把师泷给撕了。

南河有些想笑,她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小心眼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等我先看完了,再递给你,你再仔细看吧。”

师泷微愣,点头:“好。”

他身子撤回去几分,辛翳的目光也就少了刀枪棍棒似的尖锐,开始往南河脸上瞧了。

南河忍不住就想起来他那句话来。

“我不喜欢你这张脸。”

这张脸怎么了,又年轻又可爱,她自己还挺喜欢的。荀南河那身子,前几年都开始长细纹了,他满口不过心的哄人台词,说什么先生依然年轻,可她自己都知道荀南河那年纪都开始熬不了夜了。

这会儿重新焕发青春,她个人,还是挺满意的。

但辛翳看她的目光,大概要比那煮肉小鼎下头的炭火还要热一点,她这儿还没瞪回去,原箴那儿已经感觉出来不对劲了。原箴也不知道辛翳这是见了那小晋王就开始犯神经还是怎么着,这眼神活像是还能再上去拎人衣领一回,原箴也是怕了,赶紧偷偷拽了辛翳一下,指了指盟书让辛翳专心看。

辛翳这才收回眼来。

原箴腹诽:对面小晋王看起来可靠多了,人家一目十行的看完,早就交给自家相邦,在那儿低头沉思,显然已经有数了。

等到师泷起身要提出几点楚国盟书中不太认同的地方,原箴这还都没看完呢。

然而就在师泷正要开口时,忽然瞧见楚国列阵在雨中的军队裂开一道缝隙,几个一身皮甲头顶斗笠的军士策马狂奔而来,那马颈上挂有青铜令牌,正是传令兵的标志。

南河微微蹙眉,辛翳也转头朝那边望去。

几个传令兵带着淋漓的雨水,踏过泥泞飞奔上台,手持用竹筒封好的牍板,朝中间一跪,大概是因为雨水湿滑,竟狼狈的滑出去一段。但他也顾不上了,躬身对辛翳喊道:“大君!魏国发兵攻打渑池、宜阳两地!西进崤山,意图包围我楚军营!”

南河一惊,忍不住直起身子来。

辛翳也猛地转过头去,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接过竹筒,将蒙在竹筒开口处的鞣皮撕开,一目十行看来。

辛翳看罢军报,神情说是严肃,更有一种更待何时狂热。

显然他意识到,这是危机,也是机会!

南河猛地起身,抬手对宫之茕道:“让人拿地图来——”

宫之茕微微一愣,南河神情严肃:“快去!”

几个卫兵抱着厚重的皮质地图快步走过来,像是铺地毯般平摊在地上。辛翳低头看向地图,南河提着衣摆起身,衣摆拂过桌面,将师泷刚刚放下的盟书碰掉在地,但她也顾不上了。

比盟书更重要的是实际的所作所为。

她朗声道:“晋国的地图,对于旧日大晋所涉及的城池位置与山脉、河流都有记载,特别是对于黄河沿岸以及魏国境内的城池,记载必定比楚国更详细。便不用楚国再拿地图了。”

卫兵晚一步才递来指画地图用的竹鞭,南河便卸下佩剑,用佩剑指图,她穿着白袜走上地图,站在了黄河南岸,指了一下渑池与宜阳,道:“这两座城池分别在崤山的两侧,也是成周西部曾经最重要的两座城。”

这两座城,在去年冬天晋楚之争前,都是晋国的城池。

但由于晋国也不太重视黄河南岸的城池,再加上成周都破败了,渑池和宜阳本来就依靠成周存在,也是年久失修人口稀少。这也是楚国北上能轻而易举打下这两座城的原因。

辛翳也踏步走上地图,道:“渑池和宜阳都有驻兵,但城池修建的速度都很慢,怕是抵挡不了太久。而因为渑池和宜阳是在崤山两侧,靠山而在,经过这两座城的道路都各自只有一条,如果他们提前有埋伏,再加上暴雨行军不易,我们很难从陆地夺回这两座城。”

南河微微皱眉,缓缓迈步,蔽膝与深衣在她的步伐下轻轻摆动,她道:“这两座城池,就是因为连接着成周才有意义,既是从成周进攻他人,也是防止别人从陆上进攻成周。攻击路径如此单一的城池,我认为没必要与他们硬碰硬。如今暴雨,水路畅通,成周又在洛水与黄河的夹缝中,洛水多在楚境,黄河上游是我晋国的主场,若双方以楼船夹击,围攻成周,可以攻的下来。”

俩人仿佛目中无人一般,彼此商议着。

辛翳:“洛水上我能有的楼船很少。”

南河:“借你便是,只是要大量圆木铺路,楚军也必须自己将船只从上阳对岸运至洛水。洛水与楚国境内大部分河流比较相似,也适宜楚国的船兵。只是楼船再多,也不可能将士兵都通过船只运送过去,建议还有一部分士兵沿着洛水行军。”

师泷失声道:“不可——”

辛翳与南河一同转过头来,俩人沉浸在征伐攻掠的思路里,一下子被打断,转过眼来时竟连眼神里那分胆大包天、势在必得都没来得及收回,竟摄的师泷腿脚发软。

但师泷却仍然硬着头皮大步上前,跪伏道:“请大君三思。楼船斗舰与我大晋来说也不是随手就可以送人的东西。”

师泷的担心也很符合晋国相邦的考量,毕竟说是借,但楚国想不还也就不还了,这些船只不但可能到时候要白送给楚国,还可能被用来攻打晋国。

师泷:“若非要借,那也请让晋国的楼船士兵随行——”

他是不肯放弃对船的控制权啊。

从一定角度上来说,晋国士兵也确实对船只更熟悉一些,到时候操作更方便。

但南河却也觉得,晋楚士兵之间仍有芥蒂和矛盾,如果在一艘船上,太容易爆发混乱和暴动,到时候可能还没出兵内部就先乱了。而且楚国的造船技术要比晋国更高超一些,虽然各国船只构造有所不同,但楚国的楼船士兵也十分强力,还不如放手让他们搞一回,说不定他们艺高人胆大,能利用这些楼船玩出什么花样来。

南河便摇头道:“不,说借船便借船,借人做什么。可能不会借太多斗舰,因为黄河宽阔且汹涌,我们需要斗舰更多。而且斗舰毕竟体积很大,也不容易运输。但艨艟与其他宝船都可以借。”

辛翳神情触动,压低声音道:“你信我的。”

南河没说话,只对他微微勾唇笑了笑。

辛翳眉眼一松。

辛翳:“那洛水与黄河两线,如何统一行动?”

南河:“晋楚时间要统一,两方司时必须在近三日多次校准两国时间,才能够统一行动。”

辛翳点头:“如果想要配合,统一时间自然十分关键。但你认为应该先攻城围城,还是先截击?”

他们俩的想法与思维显然比周围人快上许多,也是多年商议的习惯,基本只要面对着同一块地图,几乎都能迅速了解到对方的想法。

原箴起身也看向地图,狐笠与师泷等人也都按捺不住,双方近臣都开始靠近地图,想要明白他们俩到底是什么意思。

南河道:“我认为我们应该兼顾截击与围城,见机行事。首先,我们通过船只,能绕到成周附近,就相当于到了渑池和宜阳的后方,这时候我们假装围攻成周,以加灶加旗,借用民船之类的办法,让成周相信我们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有备而来,且兵力充足势在必得。”

辛翳背着手,微微一笑:“成周被围,魏国很在乎成周这一旧日王都,这两座城池的士兵就会考虑回撤兵力,从后方夹击成周外围城的晋楚士兵,然而因为他们回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便可以提前设下埋伏夹击!”

南河点头:“对!因为是山路,伏击很难,但如果能选好正确的伏击地点和方式,我们就能以少敌多,用一小部分士兵困住甚至击杀渑池和宜阳回撤的大量士兵。但我们的主力还放在成周城外。用伪装人数与军队的办法,让成周的士兵拼命抵抗,城内情绪紧张,然后将渑池与宜阳的援军被我们伏击诛杀的消息,逼迫他们崩溃。”

辛翳缓缓走了几步:“就看成周的将领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了。如果胆大激进,就会认为必须主动出城,才能让渑池宜阳和成周一同包围晋楚双方,我们就不硬扛,分散击溃他,或者再分师用小计谋,引诱他们的部队跋涉。但如果他谨小慎微,就会谨记坚守成周的任务,不敢随意出城,那我们就将援军俘虏后带至成周附近斩首示众,再传播各类谣言,尽量让城内率先崩溃。但这也不是万全之法……“

南河心道,确实,魏国如果想要救成周,派大量兵力来,怕是会将这一带的战役拖入泥潭之中。

一定要想出迅速攻城的办法来。

她毕竟读史极多,对于中国翻着花样的战争史实在太了解了,那些计谋与攻城的手段、器械她脑子里有不少相关的知识。只是南河认为计谋虽重要,但战争的基础还在于国力与治军,许多时候追根溯源,那些用了计谋的经典战场案例,最后真正的赢家往往不是那些计谋精彩的一方,而是踏踏实实治军扩张,将制度完善贯彻的国家。

就好比桂陵之战中,谁人都知道孙膑田忌围魏救赵的典故。

又有谁知道救赵其实最后根本没救下来,魏国还是攻下了当时赵国的首都邯郸,魏国的主力也没有被齐国击溃,后来还是楚国出面经过会谈,以魏军撤兵邯郸,来换取齐国释放庞涓。

而之后马陵之战,也正是因为齐国动用兵力广,各国相互协助,秦国从后伏击等多种原因,才把魏国拉下了强国之位。

南河自认比不了孙膑这种祖师爷,但她也有些做军师的头脑,只是以前有辛翳这位不打败仗不好欺负的主,也用不上她坐个小车跟在后头出谋划策。芮城上阳一战才是她第一次实践自己脑袋里这些想法。

但也给了南河信心。

这次围攻成周,如果需要快攻,那就必须要用些她以前不太在意的手段。

她道:“如果要快攻,还需要因地制宜,我需要有人能够摸清楚成周内外的状况,从城墙高度到材质,周围的路线,是否有树林覆盖,箭塔的数量等等,所有的细节都需要。你能有人去做这些事么?”

辛翳微微挑眉。

以前楚国的细作军探,全都是她一手培养,也是她把这些人一个个逮出来,清出晋国的。有没有人能干这种事儿,她心里没数么?

大概是辛翳面上的表情有点看穿她似的似笑非笑,南河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辛翳看她臊眉耷眼的样子就觉得想笑,点头道:“有。可以。此事便交给楚国去做。”

南河:“我们还是要考量魏国到底会把多少兵力放在成周,而且在战役中,我们也要尽量留存实力。楚国从境内调兵容不容易我不知道,但晋国并不是有那么多兵可用。”秦国那头还在战线吃紧,晋国确实无兵可用。

而且楚国调兵也不是易事,还要有大量的民兵紧随着调兵来运送粮草。

辛翳低头看向地图:“确实,尽量减少正面对战。而且我怀疑,魏国可能还有一部分兵力,进攻晋国中部。”

南河神色一凛:“你认为魏国突然动作,是因为害怕晋楚结盟?他们不容易直接威胁楚国,便想要来威胁我晋国,迫使我调兵回国,中段晋楚结盟?”

辛翳:“我认为可能性非常高。如果他这么做,我们的目的就不该是威慑魏国,而是真的要联手扼杀魏国。”

南河神色犹豫:“光这么说……能做到么?”

辛翳:“不是能不能做到,而是必须做到。我已经在整顿楚国腹地的部队,调派大量部队北上,我看这阵仗,已经不能再想着逼退或威慑了。如果晋国又被魏国进攻,楚国愿意北上协助,只看你们晋国是否信任了。”

不只是南河,周围近臣不论晋楚,都微微一愣。

上次还是局势紧张,楚王突然伸手薅晋王衣领子,突然这次会面又跟相见恨晚似的好起来了。

南河没多想:“我信。但只要是进了晋国的军队,可以自有领将,但必须听我指挥,你又愿不愿。”

周边近臣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楚国派兵进入晋国,那是想随时翻脸,一路攻到曲沃云台都有可能,到时候晋国就可能被人釜底抽薪了。

而晋王说要楚国的部队全权听他指挥,那他也可以随时翻脸,在楚国协助他们之后,围攻楚国的军队让他们回不去家。

其实对于互相不信任的国家来说,任何深度的合作,都冒着被反捅一刀的巨大风险。

但如果不开始尝试信任,所谓的结盟也会形同虚设,最后结盟之下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辛翳也明白这一点。

南河先提出借船,便是对他的信任,那他必定要报以信任。

这甚至已经不是当年君臣之间的信任,如今他们的每个决定背后都有太多的人命与机遇。

他们两个彼此相信总是容易的,但难得在于如何让两支军队相互信任,两个国家相互信任。

这最起码要从一次真正成功的合作开始,这次合作到底会不会出差错,也决定了晋楚的结盟到底能走多远。

辛翳点头:“好,只要进入晋国的军队,虽有将领治军,但由你指挥。若将领不听令,可以晋**法惩治!”

南河张了张嘴,她眼底有点酸。这不但是对她品性的信任,也是对她治理国家,管理军队朝堂能力的信任。

她此刻忽然有点想伸出手去,偷偷的在宽袖下,去拽一下他的手指。

不论是去勾一勾指尖,还是捏捏他指肚,她忽然心底有好多好多温柔又汹涌的想法冒出来,只想稍微传达给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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