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三年正月,岐王李茂贞向梁王朱全忠屈服后,朱全忠却一直没有提撤军的事,也没有安排天子回銮长安。李茂贞为此坐卧不安,怀疑朱全忠想要攻占凤翔城,天子也着急上火,因为皇室吃不饱饭。实际上天子和李茂贞都多虑了,朱全忠没有别的心思,他正在忙着处理从河东退军的庞杂事宜。
打了一年的河东战争,却没有达成最后的目的,朱全忠相当不甘,但不甘归不甘,他不得不撤军,因为他的后方老巢乱了。
宣武军控制的地盘西起关内,向东过京畿、都畿、河中、河南,一直延伸到大海。以后世的行政区划来看,包括了陕西中南部、四川和重庆东北部、湖北北部、整个河南、安徽北部、江苏北部以及整个山东,也是中国历史上所说的中原地区。
虽然掌控了天下三分之一的地盘,握有上千万百姓,但这片地区也是四战之地。西邻凤翔、西川,北接河东、河北,南连淮南、吴越,可以说处处都是敌人。因此,当宣武军主力集结于陕州、河中方向时,平路节度使王师范在宣武军的腹地上狠狠捅了一刀。
王师范是响应天子“勤王令”起兵的,当时他大哭着说:“我等作为捍卫皇室屏障,岂能对天子如此困窘耻辱的处境坐视不管;各自拥有强大的军队,只是自卫吗!”适逢朝廷派往四方宣旨的张浚和王师范相熟,也从长水给他来信,劝他为正义发兵。王师范说:“张公的话正合我的心意,还有什么可犹疑的!即使力量不足,也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于是王师范于青州誓师,向宣武用兵。
王师范知兵,并非鲁莽之将,他先是让部将们化装成鱼贩、商旅、贡使等,暗藏兵刃进入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等州,约定在同日一齐发兵,讨伐朱全忠。但这个计划太宏大了,没有什么可行性,前往各州的人多数事情泄露被捉住,只有行军司马刘鄩取得兖州。刘鄩夺了兖州后,故技重施,派人扮做卖油郎进了沂州城,侦察城内虚实及军队进城的地点,然后率领五百精锐兵士从水洞里钻入城中,一举夺城。
王师范趁势起兵,天下震动。
朱全忠地盘大、幅员广,手下人才济济,除了太府卿敬翔、观察判官李振这两个左右手外,幕僚中又以节度判官裴迪排序第三。这次西征,朱全忠带了擅长出谋策划的李振随军,敬翔和裴迪都留在汴州,敬翔主持大政方略,裴迪则主理辖内各州的民政。
裴迪得到消息后大惊,只是此时敬翔不在汴州,于是将消息飞报朱全忠。但裴迪知道朱全忠去了凤翔,若是等朱全忠下令应变的话,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所以他擅自做主,直接向身处河中的葛从周和晋州的朱友宁发令,让他们火速派兵回援。
无论朱全忠被后世如何诟病,说他怎么怎么残暴,怎么怎么悖逆,但他有很多开创性的治策思想,都为后世所效仿,“文人领军”便是其中之一。
囿于这个时代的特殊形势,朱全忠做不到真正的“文人领军”,但他却看到了武人当国所带来的永无休止的背叛,他深深明白,要想让自己的根基立得长久,让自己的权势能够延续子孙,就必须抑制这种现象。
虽然同为藩镇,但朱全忠却不像其他藩镇一样,只是将文人幕僚看做简单的“策士”,而是赋予他们真正的大权。在朱全忠的治下,敬翔、李振、裴迪之辈都获得了真正的权力,并且朱全忠对他们的倚重甚至超过麾下的武将,文官们、尤其是敬翔之类的顶级文官们,甚至在地位上隐隐凌驾于武将之上。
朱全忠征伐河东、凤翔,他最倚重的是李振,镇守腹地,则依靠裴迪,而对敬翔的信任,更是远超其余,他甚至让敬翔顶替自己走后整个宣武地盘上的权力空白,给予敬翔“假节度”的职权。
正是依靠对文官的大力使用,宣武军才能够坐稳中原之地,藩镇的组织能力远超同辈,军力抽调、辎重供给上傲视群雄。
在李诚中穿越来的那个时空,这样的思想为宋太祖所借鉴并发扬光大,文人领军成为宋代主流。当然,宋太祖的爷爷被卢龙军干掉了,李诚中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听说赵挺和赵敬身死之后表现得相当淡定。
因此,裴迪是有权力在特殊状态下调兵的,朱友宁、葛从周等人接到调兵令后也凛然遵从。朱友宁率万人从晋州战场上紧急撤离,葛从周也带兵从河中战场回援。
朱全忠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裴迪的报告,所以他耽误了一些时间处理撤军事宜。在晋州方向,他下令宣武军脱离战场,回防京畿和陕州;在河中方向,他下令宣武军南撤,护住洛阳、汴州,又追补了军令,让朱友宁为统兵大将,整合沿路所有军力,东征缁青。
至此,虽然挟制天子的目的终于实现,但消灭河东的战略却彻底宣告失败。
准备好这些工作后,朱全忠才正式奉天子回銮长安。因为洛阳的宫室还没修好,所以朱全忠没有开始迁都,让天子暂且留驻长安。他本人则在长安呆了没多久,用铁血手腕帮助崔胤掌权后,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态,向天子辞行了,他要赶回汴州主持大局。
临行前,朱全忠专门上书天子,要求天子替自己和李克用和解,他说:“克用于臣,本无嫌隙,皆为奸佞所馋。今奸佞已除,臣乞厚抚河东,重加恩遇,遣大臣抚慰,俾知臣意。”意思就是说,李克用和他本来没什么私人恩仇,都是小人在作祟,挑拨离间,现在小人都被除去了,请陛下对河东厚厚抚慰,赐予恩惠,并且派大臣前去河东宣示,表明臣的本意。”
这就有点睁眼说瞎话了,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人恩仇,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当年朱全忠征讨秦宗权的时候,兵败被困,于是向李克用求助,李克用亲带五百骑兵援救朱全忠,真是“为了朋友,哪怕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可朱全忠一脱离险境就向李克用动手,若非李克用机敏,跑得快,早就死在朱全忠手上了。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哪里像朱全忠说得那般轻巧。
位于长安的河东进奏院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飞马禀报李克用,天使还在去河东的路上,李克用便知道了。他对朱全忠的表演非常不屑,向部下笑着说:“朱贼要向缁青用兵了,这是怕某家扯他后腿。”
虽然看明白了朱全忠的用心,但李克用却无可奈何。一年多的河东大战,让河东军上下身心俱疲,若非卢龙援助了大量物资,李克用真不知道天复三年的冬天应该怎么过下去。故此,他也只能无奈的看着宣武军远去,无法支持王师范。
李克用还向回禀的进奏院小吏仔细询问了朝堂的情况,听说了崔胤的所作所为后,良久不语,神情苦涩。部将们担忧他的状况,纷纷询问,于是李克用叹息说:“崔胤小儿,身为人臣,却外依强镇、内迫主君,既持朝政、又握禁军,权重势大,已与宣武可敌。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了!”
如今的天下,很少有人能像李克用一样关心大唐的延续。虽然身为胡人,但李克用一直以忠臣自居,讨伐黄巢、征战秦宗权、铲除田令孜,屡屡平灭叛贼和权臣。他还以“勇于助人、无私奉献”天下驰名,帮过刘仁恭上位、救过朱全忠的命、为王重荣挡过刀,虽然总是被“好友”背叛,却始终痴心不改。自古至今,未见有如此重义之军阀。
一桩桩大战下来,满身伤痕累累。跟随他入关的三千沙陀骑兵,到如今已经战死泰半。河东虽然疲敝,但天子一纸勤王令,他便挥军南下,挑头与威震天下的宣武强军拼死对抗,打得自己连饭都吃不饱……
二十年来,李克用遭受过太多的挫折和失败,却从来没有这么意气消沉过。这一刻,他是发自肺腑的为大唐感伤。
宣武军的大规模军事撤退让李克用喘了一口气,他和张承业继续商量接受卢龙援助的事宜。
张承业指着舆图道:“井陉口的义武军已经换了旗帜,如今为卢龙军把守;滏口陉的宣武军也于十日前撤离,卢龙军已据此地。韩臧明说,河北的物资转运将加快一倍,这个月的粮食会达到一万石,布帛五千匹。其中三成走井陉口入代州,七成走滏口陉入太原府……”
井陉口和滏口陉都是太行八陉之一,这两个地方原来是宣武军围困河东的东面防线之要冲,井陉口由义武军把持,滏口陉由宣武军控制。李诚中统一河北后,义武军易帜,宣武军撤离,两个陉口都落入卢龙军手中,向河东输血的速度大大提高。
“卢龙的粮食够不够?这几个月来,已经送给咱们三万石了。别光顾着咱们,让人家饿了肚子……咱们什么都没有,将来怎么偿还这份情谊?”李克用叹了口气。
“大帅仁义……”张承业之所以愿意跟随李克用,除了李克用对他给予重用外,这种讲义气的风格也令张承业深深为之钦佩,实际上整个河东的将领能够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仍然对李克用誓死不渝,也是受他这种魅力所感染。
张承业宽慰李克用道:“卢龙的粮食还算充足,听说袁象先等人向深州互市紧急发卖了三十万石粮食……”
李克用为之一惊,咋舌道:“宣武腹地不愧是中原首善,一个袁氏便有那么多粮食。”
张承业笑道:“不仅是袁氏,听说蒋玄晖等很多宣武重臣都在向河北售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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