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七十六）
这个时候，工坊外面响起楼家月的声音，她愉快地问道：“父女俩在说什么哩，聊了这么久，肚子不饿吗，出来吃饭吧——”
陈艺志和陈爱月才说笑着走出来。
楼家月站在庭院里，树木蓊郁，阳光灿烂，她看着有说有笑的父女俩，胸中终于移去一块大石，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和好了！
陈爱月体谅母亲的辛苦，又是孝顺的孩子，立马从房中唤出正在看书的吉姆，年轻夫妇将厨房的饭菜络绎不绝地端到庭院里的桌子上摆好，他们忙进忙出，楼家月和陈艺志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女婿等着吃饭。
楼家月知道女儿喜欢木雕这一特质，哄得陈艺志消了气，并且促进了父女之间的感情。
她的心里十分高兴，又有几分得意，笑了笑，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压低声音对陈艺志问道：“不生女儿的气了？”
陈艺志高兴地抿了一口白酒，对妻子说道：“亲生的骨肉，哪会生她的气！”冰冻的父女关系终于和解了。
陈艺志说完又得意地一笑，对老妻悄声说道：“夫人，我问你，我想办木雕院校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女儿？”
楼家月确实没有告诉过，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坦诚地说道：“你办木雕院校的事，你自己只提过一次，我也只提过一次，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我对女儿提什么？”
陈艺志想想也有道理，他办木雕学校的事，一直只是一种想法，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把它落到实处，所以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实话，因为发现了这一点，陈艺志内心更加高兴了，为着父女的相像震惊不己，小爱月不但模样像他，性情像他，甚至连才气，志向都像他！
这真是天生的父女啊！
生命真是充满奇迹！
陈艺志想到这里，幸福地感叹着，频频地点着头，喃喃地说道：“她果然是我陈艺志的女儿，她果然是我陈艺志的女儿！”
其心满意足之情，羡煞旁人。
楼家月看到陈艺志高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内心更加奇怪，轻轻地推了推陈艺志，看了看忙进忙出的小两口，对他好奇地问道：“怎么突然间，说了一堆莫明其妙的话来？以前你不是都不爱和她说话吗，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还反复说‘她果然是我陈艺志的女儿！’”楼家月说着陈艺志说话，把陈艺志逗笑了。
陈艺志笑眯眯地说道：“刚才在工坊里，爱月告诉我，她回国安家的主要原因，是想在国内办一所木雕院校。”
“真的！？”楼家月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杏仁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陈艺志点点头，微笑说道：“刚开始我不太相信，以为是你把我的想法提前告诉了她，她想讨好我，所以故意这样说的，结果她说了一大堆要开办木雕院校的理由，她说中国的木雕太美了，太神奇了，是伟大的艺术品，要传扬下去，她还说，我和我师父之间那种学徒制已经落后于时代了，现在流行的手艺教学就是创办学校，开设专业，聘请老师，招收学生，这样三年时间，就可以做到桃李满天下，能批量地生产手工艺人！”陈艺志说起女儿的设想，自己的内心都有些心潮澎湃。
楼家月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她激动地说道：“这样说来，女儿很聪明，很有想法啊！”
陈艺志幸福地白了老妻一眼，高兴地说道：“当然，我陈艺志的女儿嘛，肯定是聪明又有主见的！”
楼家月抿嘴笑了，心里甜丝丝的，仿佛食了糖，她羡慕地拍拍陈艺志的肩膀，对他说道：“古话说，‘子承父志’，你这个心愿没有在儿子身上实现，好像能在女儿身上出现了。老陈啊，我看，你就把你一身的手艺传给宝贝女儿吧，然后和她一起开办木雕院校，之前我虽然也赞成你开办学校，但想着你年纪大了，凡事亲力亲为，你的身体肯定吃不消，现在有女儿帮称着，我就可以放心了。”
陈艺志幸福地笑了，他爽快地说道：“好，就这么办！”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餐饭，阳光灿烂，绿荫笼罩，清新的空气中透着淡淡的花香，五月的天气分外怡人，正是暮春初夏，这样的好天气，就是在外面呆一天也是极其舒服的。
席间，女婿吉姆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给陈艺志用公筷夹菜，又给他敬酒，并且甜蜜蜜地叫了一声又一声“爸——”陈艺志板着脸，鼻子里冷哼一声，当作没看到这个祖上是日本人的女婿。
不过当女儿给他夹菜，向他敬酒的时候，陈艺志立马像变脸一样，整张脸笑眯眯的，一脸的温柔慈爱。
其变脸速度之快，堪比翻书。
楼家月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她想着老头子真是越老越有意思，他对于日本人的仇恨，真是误伤一大遍，可怜的女婿！
吉姆坐在一旁，委屈巴巴的，几乎要哭了。
饭后，两个娃娃醒了，好男人吉姆又识趣地带着两个孩子去杭州街上溜达去了，陈艺志再次把女儿叫到工坊里。
他对她说道：“爱月，我很高兴你像我一样喜欢木雕，当然，像你哥哥一样，考上好大学，去学自己喜欢的专业，我同样高兴。”
往事如同潮水，涌进陈艺志的心间，他回忆着说道：“我小时候，因为被父亲逼着学习，童年过得十分痛苦。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像我小时候一样，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你们想学什么，完全自愿。我现在也知道了，这个手艺人，和读书人一样，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再说了，事实证明，有本事的手艺人比读书人还要强咧，当然没本事的手艺人比不过读书人的比比皆是。”
陈爱月知道陈艺志说出这么一些话，是因为自己的成就，她立马乖巧地奉承道：“爸爸就是比读书人强了一千倍一万倍的手艺人。”
陈艺志听得心花怒放，对女儿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孩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一个人只要干一行爱一行，便能做出成绩来！”
陈爱月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堆话来。她看着父亲，内心有些迷惑。
陈艺志继续说道：“你想跟着我学木雕，我陈艺志七十多岁了，到现在，没收一个徒弟，内心其实也十分遗憾，我曾经和你娘说过，想办一个木雕学校，开设木雕专业。”
听到这里，陈爱月猛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鲇石般的光辉，她激动极了，没有想到父亲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在手工坊里，父亲听到她回国的打算，那样震惊，那样欢喜，她当时还觉得莫名其妙呢，现在则完全明白其中的缘故了。
这也太巧了！
陈艺志微微一笑，对陈爱月解释说道：“我倒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要开办学校，你说木雕很美很神奇，是艺术，希望它传承下去，不要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上消亡，你说学徒制已经落后于时代，我们要像资本主义国家那样，开办职业院校，我也听你舅舅曾经说起过，在德国，技术工人的工资和大学教授一样高，我也希望有一天中国的手艺人，能够像德国一样，手艺人和读书人平起平坐，可以得到同等的地位与待遇！”
陈爱月频频点头，无比认可父亲的观点。
陈艺志继续说道：“我开设木雕院校的主要原因，就是我们中国没有一个大学它是会教木雕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我曾经在中央美术学院当过教授，还当过民间美术研究室的负责人，但是那样高深的学府，也没有木雕专业，所以我想填补这片空白，现在我明白了我这个想法，用你的话说，就是在中国，职业院校还是一片空白——”
“对对，爸爸，我们是知音呀。”陈爱月高兴地鼓起掌来。
陈艺志因为她孩子气的举动笑了，他点点头，说道：“所以， 我打算收你为徒弟，你是我第一个徒弟。”
听到这里，陈爱月心花怒放，激动非凡，她立马跪了下来，伏下身去“砰砰砰”地磕头。
陈艺志随她磕头，笑眯眯地说道：“我既是你父亲，就算不当你师父，这下跪磕头，我受再多也是应该的。”
什么？陈爱月征住了，她想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正疑惑间，陈艺志话音突变，严厉地说道：“你想跟我学木雕，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陈爱月睁大了眼睛。
陈艺志威严地说道：“你必须立下誓言，不许把你的手艺传给任何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包话你的爱人，你的两个孩子，以及其它的日本人！”
什么？
陈爱月意外得大跌眼镜，哭笑不得。
陈艺志冷冷地说道：“如果你不能在我面前立下这个誓言，那么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陈爱月无奈至极。
她举起手来，对陈艺志妥协说道：“行行，爸，我发誓，这个誓言直到你改变想法才会失效。”
陈艺志冷哼一声，板脸说道：“我永远不会改变想法！”
陈爱月却顽皮地一笑，对他信心十足地说道：“你会改变想法的，因为吉姆真是太可爱了，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他的！”
陈艺志黑着脸，鼻子里发出阵阵冷哼，喜欢一个祖上是日本的美国男孩，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转过身去，拿起两本雕花谱，递给女儿，对她说道：“要学就得有个学的样子，每天晚上给我临摹花谱，第二天交给我检查！”十分的严厉。
“是是，一定！”陈爱月紧紧地搂着雕花谱，如获至宝。
陈艺志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掩藏不住地有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看到满面笑容的女儿，他想起自己从前当徒弟的时候，此时此刻，他仿佛看到久己故去的师父梅福在对自己慈爱地笑着，频频地点着头。
他想，也许，生命就像手艺一样，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就因为这样，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文化，才会如同星河般灿烂光辉，永不熄灭！
父女俩从工坊里走出来，楼家月迎上去，陈爱月欢喜得像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面前，炫耀着两本雕花谱，大声地激动说道：“娘，爹肯收我为徒了！”
楼家月满面笑容地看了女儿一眼，又深情温柔地看了陈艺志一眼，陈艺志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
楼家月搂了搂女儿，对她说道：“你呀，从今往后，你就是你爹的大弟子！”
陈爱月哈哈地笑，捧着两本雕花谱，开心说道：“没错，我就是大师姐，师父—”她对陈艺志抱拳，有模有样地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让陈家的独门手艺发扬光大，威震江湖！”
威震江湖？一席话说得陈家夫妇都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