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七十一）
楼家明微微一笑，对陈艺志开心地说道：“此外，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爱月喜欢木雕，她在美国的时候，学的是国外的雕刻，你有时候可以和她切磋切磋。”说完，家明向陈艺志顽皮地挤挤眼睛。
真的？陈艺志听到女儿在国外学的是雕刻专业，不由心中欢喜，他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饱经风霜的脸上也焕发出光彩来。没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终于有一个遗传了他的手艺人天赋。
不过一会儿，陈艺志眼里的神彩就消失了，脸色也渐渐转为暗淡，他如同脱了水的植物，没精打彩地说道：“爱月学木雕又怎么样，她终归是一个女孩子，你哪里见过女娃学木雕的？”
他经历了大半生，如今七十岁了，从小到大，从古到今就没有见过一个女木匠。女孩子读书读得好的，可以成为女才人，女诗人，有谁听过女孩子做木匠做得好有出息的？没有！
此时此刻，陈艺志的内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想着爱月那丫头学什么不好呢，在美国那么多年，却选择学木雕，人生的路一开始就错了，一个人，选择往往比努力重要，选择的方向错了，越努力越荒诞，唉！陈艺志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楼家明摇了摇头，微笑着劝说道：“艺志，你这是你封建传统了！这个在国外啊，男女平等，只有我们中国，才讲什么手艺传男不传女，女子不如男。我问你，两个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你的亲骨肉是不是？再说，你儿子学的是化工，现在在北京工作，你想把你一生的本事传给你儿子也不行啊，现实不允许，所以传给女儿不是挺好的吗？”
陈艺志还是微笑着摇头，心灰意冷，他只觉得楼家明建议他把一身的木雕本事传给女儿，这个建议无比荒诞！先不说传男不传女的传统，就说目前的状况吧，现在女儿回国好几天了，她甚至都没住在家里，而是带着老公孩子住在楼家明夫妇家里，虽然两家隔得距离比较近，但是陈艺志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女儿和自己生份，疏离，他一颗心刺得慌。
对于这种现象，他可以理解，毕竟女儿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和家明夫妇出了国，这十几年来，女儿在家明夫妇身边长大，将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可以理解，但他心里就是难受哇，那种感觉，就好像冷水浇头，一颗心凉凉的。
他心想，与女儿都亲近不起来，更别说让女儿继承他的衣钵了，这件事说起来简直好笑，当不得真呢。
他无奈地对楼家明说道：“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家月的建议靠谱，办一个木雕技校，设立木雕专业，培养万千学生，虽然我现在没一个徒弟，但是木雕技校如果创办起来了，一次性招一万多个学生，我就桃李遍天下了！这样，我就能赶得上我师傅的徒弟数了！”说到这里，陈艺志的脸上有了笑容，眼里也有了神彩，仿佛他终于找到了一条传承衣钵的正确之路。
楼家明高兴地笑起来，朝陈艺志竖起大拇指，对他说道：“艺志啊，这事你真干成功了，你不但超过你师父，而且你甚至会超过孔子，孔子当初办私学，也就只有弟子三千，你可是上万——”
陈艺志笑起来，脸涨得红红的，谦虚地摇手说道：“我一个手艺人，大老粗，哪能和大圣人孔子比哩，家明你不要开我玩笑。”他之所以想办木雕学校，初衷就是多带几个弟子，不想把一生本事带到棺材里去。
楼家明点点头，眼里射出希望之光，他微笑说道：“中国的职业院校基本上等于零，目前是一片空白。艺志，你如果把木雕学校办起来，那么等于是新中国的第一例，你算开创了先河！”
真的？陈艺志不好意思地笑笑，压根没想到自己办学校会有这么大的意义！
楼家月这个时候也说道：“哥，我觉得你还是别干古建了，艺志办木雕技校是个好办法，你呢，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开发房地产吧，古建没市场，而且人现在搞起来的古建也是假的，但是新中国的老百姓人人都需要房子住！我给你看张报纸，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建议呢。”楼家明一征，开发房地产？这倒是没有想过的。
楼家月微微一笑，很快地转身回房，拿出一张报纸递到她大哥面前。
楼家明展开报纸细读起来，只见报纸上报道：“上海市中华企业公司推出20套住宅,全部销售给了华侨家属——”他心有所动，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如同牛眼，他喃喃地道，“盖房子，然后卖给中国没有房子的老百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楼家月笑道：“对，只不过你这个不是古建，是现代建筑！”
楼家明笑了笑，看了妹妹一眼，没想到一辈子当主妇的妹妹倒是有点商界的天分，他对妹妹刮目相看，自己脑海里翻腾着一个设想，陷入沉思当中。
接下来几天，楼家明为着他回国创业的事开始忙碌起来，经常见不到人影，陈艺志只知道他在忙着创业找路子，具本忙什么他也不知道，楼家明再也不到陈家的庭院里来喝茶了，陈家变得没有先前热闹了。
陈艺志又变得有些寂寞起来，有时候寻思想来，他真的很佩服家明，家明任何时候都有年轻人的热情和希望，所以任何时候，不管在哪里，都能找到事情做，让自己过得无比充实。
他应该好好向家明学习！就像家明和家月兄妹说的，既然活着，就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漂亮地活着！
如果无精打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陈艺志振作起来，他的眼里再次射出年轻时那种锐厉的光辉。这一天，他坐在院子里，思想着自己办木雕院校的事，就看到女儿陈爱月带着自己的老公孩子过来了。陈艺志觉得有些难堪，但是他还是努力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迎接他们。
女儿和女婿与他同样的难堪，紧张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束住了手脚的木头人，脸上挂着笑，却说不出话来。
倒是两个混血的外孙，看到楼家月，立马洋腔洋调地叫着“外婆——”扑了过去。
楼家月抱了满怀，高兴地在孩子香香的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两口，然后一手牵着一个，对爱月和女婿笑着说道：“我带两个外孙去外面买菜去，你们在家里坐坐，一会我回家来。”
听到妻子要出门，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陈艺志更加难堪，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他想叫楼家月留在家里招待女儿一家，自己宁愿出门买菜，也不愿单独面对着女儿女婿。
楼家月已经在他的迟疑间风风火火地带着两个外孙出门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陈艺志与爱月夫妇两两相对，空气仿佛有些沉寂。
陈艺志只觉得喉咙发紧，如同喝了胶水，他几次张了张嘴，准备开口说话，全部宣告失败。
直到陈爱月率先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老父亲一眼，红着脸，有几分难堪地叫了一声：“爸——”
陈艺志一征，继而心中一暖，想着女儿的大眼睛，紫葡萄一般，简直和家月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大概就是血缘吧。
洋女婿也立马怪调怪调地跟着叫了一声：“爸——”
陈艺志只好点点头，紧张让他身体发僵，他僵硬地指了指放置在庭院的椅子，对女儿女婿说道：“坐——”女儿女婿点点头，互相看看，便在椅子上坐下来。
空气仍旧很凝重，大家都想拼命找话题，但最终谁也没开口。
陈艺志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和女儿女婿单独相处，他浑身不自在，与此同时，女儿女婿同样紧张慌乱。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艺志努力笑了笑，对他们说道：“你们先坐着，我去泡壶茶来，咱们一会边喝茶边聊天——”
陈爱月立马站起来，对陈艺志说道：“爸你坐着，我去吧。”依然怪腔怪调地像一个外国女人。
陈艺志有些不高兴，想自己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在美国呆了十几年，像个美国女人呢，这普通话都说得不正宗。
他立马板脸说道：“不用了，我一会就来了。”女儿帮着自己泡茶的话，估计会让他更加难受，尽管他对于如何泡茶也不懂，甚至连家里的茶叶摆放在何处，都不清楚，但是他还是决定自己去泡茶。
洋女婿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妻子的手，然后对她轻轻摇了摇手，爱月便也不再坚持。
陈艺志转身匆匆泡茶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年轻的夫妇。
风带着花香吹过树梢，阳光灿烂，树影摇曳，中国式的江南庭院，无比美丽。
爱月的老公对她小声说道：“你跟爸爸一起去，他会很紧张，不如让他自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