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二）

三个孩子跟着陈艺志上了车，复兴瞄了瞄陈艺志手上的腕表，仍旧对他劝道：“舅舅，舅妈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舅妈，你真的就这样让她去美国？”

陈艺志愣了愣，心想，不然呢？

车子像疾风般向码头奔去，路两边的椰子树在快速地后退，四周弥漫着离别的伤感。

复兴红了眼睛，她想了想，对陈艺志再次劝道：“舅舅，我和两个哥哥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大哥二十二，我二哥二十，我也马上快十八了。”

陈艺志纳闷地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小复兴，复兴长得几乎和妹妹一模一样，有时候看着复兴，他就想到自己的妹妹陈文艺，复兴和妹妹一样，头发浓密如海藻，黑亮似午夜，皮肤雪白如同剥壳的鸡蛋，只是唯一的不同，就是妹妹脸上没有任何暇疵，而复兴的脸上布满了麻点，这都是她小时候得天花害的，天花的后遗症。

那么聪明漂亮的一个姑娘，如同贴身小棉袄似的，他却让她一脸麻子，陈艺志每次看到复兴的脸，内心就一阵难过，觉得自己愧对妹妹和妹夫。

现在他再次看到复兴的脸，五官那么精致清秀，可是脸上的麻点，就像苍蝇的粪点——

他痛苦地移开视线。

复兴却好像已经习惯了，她一直以为脸上的麻子是她沉重的隐密的心理负担，她从来不曾想到，这也是他舅舅舅妈沉重的心理负担。

复兴看到陈艺志低下头，沉默不语，汽车在快速地向前，离从前在新加坡的家越来越远，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舅舅，我刚才说话的意思是，我和大哥二哥已经长大成人，一会，到了码头，我们仨回国去找爹和娘，你去机场找舅妈吧，舅妈那么好，我不想你失去她。”

什么？如同一记闷雷，陈艺志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复兴。他没有想到复兴那么聪明那么体贴，那么成熟那么懂事。

果然，陈艺志还没有说话，老大庞中华就开腔了，他不满地说道：“妹妹你别胡说八道好不好，我们小时候离开中国，那个时候我才八岁，你才四岁，我们仨回国，我连路都不认得，怎么找爹和娘，没有舅舅陪着，我可不行。”

陈艺志叹一口气，想着他十四岁就出来卖手艺赚钱了，庞中华今年二十二，可是看那样子，好像还没长大似的，他把庞中华养废了，他真是对不起妹妹和妹夫！

这个时候，老二也说道：“舅舅，要不这样吧，我们不回国了，我不想中断学业，我也想向华盛表哥一样考大学，行不行？现在回国做什么，我听说国内现在的小孩都没有学上。”

复兴瞪向老二，老二不敢说话了。

车子里变得沉默。

过了一会，陈艺志才缓缓说道：“中华，民族，复兴，你们必须跟我回国，你们的爹和娘快十几年没见过你们了，而且现在国内的形势随时会变，如果我现在不带你们回国，可能就永远见不着你们爹和娘了。”他已经知道**很快会得天下，战争马上要结束了，他不知道国民党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再不带这三个孩子回国去找庞大哥和妹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复兴急道：“舅舅，我知道，我也想回去找爹和娘，我没说不找啊。我是说，你不要为了我们舍下那么好的舅妈，好不好，她去了美国，你们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也是一个大问题啊。”小复兴急得脸都红了，麻点也变得更黑更加明显。

陈艺志呆了一呆，内心一阵感动，想着复兴真是冰雪聪明啊，平时悄没声息的一个孩子，如今说起话来，入情入理，头头是道。而且很多事情，比如他与家月的感情，家月的好，复兴平时只看着，却全部知道。

陈艺志看着复兴笑了笑，对她说道：“复兴，舅舅这次回国，除了带你们仨去找你们的爸妈，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

哦？复兴好奇起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陈艺志，竖起两只耳朵认真倾听着。

陈艺志看了看窗外，离码头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风，吹进车窗的风也充满了咸腥味，他缓缓说道：“带你们找爹娘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我大哥大嫂一家也消失不见了，有传言说他们一家全死了，我们是三兄妹，我是老二，你娘是老三，你们还有一个大伯，现在这个大伯一家就消失不见了，我上次回国没有找到他们，所以打算回国安家，继续寻找他们。”

原来如此，复兴点点头，她明白过来，知道舅舅要回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不好再劝舅舅了，只是想起舅舅与舅妈从此一个中国，一个美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复兴一颗心就特别难受。

陈艺志在心底叹息一声，继续说道：“第三个原因，就是现在战争马上要结束，咱们中国——”陈艺志说到这里，内心有了希望，身上有了力量，他精神一振，微笑说道，“咱们中国，会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新中国的成立，需要各行各业的人才，我在新加坡多年，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外国再好，终究是异邦，所以我想回去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复兴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明白，她喃喃地说道：“舅舅，你真有觉悟，为什么舅妈，还有舅妈她大哥，就不肯和你一起回国了，如果都回国的话，咱们就不用这样分开了。”

陈艺志叹口气，说道：“你舅妈，和你舅妈的哥哥，他们出生世家，从小养尊处优，做人审慎，顾虑太多，不像我，舅舅是农民出身，现在国内，农民得了土地，翻身做了主人，都特别高兴，特别有安全感，所以我要回国，他们不愿意。”

复兴又点点头，表示明白过来，她开始沉默，不再劝说陈艺志追随楼家月到美国去了。

新加坡的马椰利塔机场，候机室内，陈爱月和楼家明的三个孩子坐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到美国的生活，对于未来充满期待。

二太太张珊珊和楼家明坐在一起。

梁思雅和楼家月坐在一起，在小声地安慰着仍旧在流泪的楼家月。

思雅将干净的手绢递给家月，对她说道：“家月，还有半个小时，这去美国的飞机就要起飞了，你真的要与我们一起去美国吗？”

这么多年来，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家月与思雅从来没有红过眼，吵过架，姑嫂之间早就是亲人，姐妹的关系了。

因为楼家明是一个花心萝卜，大太太与二太太之间经常也会争风吃醋，再加上楼家明在外面绯闻无数，所以在思雅的心里，家月的地位要比家明还要重要。

家月接过思雅的手绢，擦了擦眼泪，对思雅说道：“不然呢，他不听我的话，这个时候一定要回国。”

思雅看着远方，喃喃地说道：“家月，我看陈艺志那个人，心地其实挺好的，对你也算一心一意，他这次回国，一个男人带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看庞三多和陈文艺那三个孩子，从小木呆呆的，不爱说话，刚才看着陈艺志提着那么重的行李箱，三个孩子都快比他高了，也没人帮他提一下，你说他一个老男人带着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个时候回国，国内现在没有房子住，买粮食多半都成问题，又还在打仗,他这样回去，可怎么过下去啊？”

楼家月听到这里，一颗心痛苦地揪了起来。

思雅看她一眼，又抬腕看了看时间，对她小声地说道：“我出发前偷看了陈艺志的船票，他的船票还有两个小时才登船，你现在去追他，还来得及。”

楼家月心中一动，原本擦眼泪的手也停了下来，她的一颗心怦怦狂跳。

她轻轻地说道：“可是大嫂，我跟你们去美国，不是放心他回国的生活，而是生气，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到现在还惦记他的大嫂，你不知道，他的大嫂是与他一块长大的小青梅，他们从前有婚约，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她。”

思雅笑了，对家月说道，“这你就无理取闹了，家月啊，你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我得讲句公平话啊，就算陈艺志真有一个这样的小青梅，这二十几年来，他们见过面吗？”

楼家月摇了摇头。

思雅叹一口气，缓缓说道：“这有一句古话，叫作‘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只要陈艺志没有真的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还管他心里在想着谁？你也管得太过分了吗，既要他身边只你一个女人，也要他心里只你一个女人？”

家月心中一动，如同醍醐灌顶。

思雅看了看与二太太如胶似漆的楼家月，黑了脸，叹口气，说道：“你看看你大哥，他要有艺志的一半，我就都要烧高香了，这去了美国，不会在外面搞一个女种女人吧。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去美国，现在看到他，我就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就难受，不如一个人清静生活哩。”

家月看了看大哥，知道大嫂说得没错，她想站起来又坐下，对思雅说道：“他这次回国，主要的目的就是找他大哥大嫂一家的。”

思雅笑道：“家月，我听说有个他们的邻居，说陈艺志大哥大嫂一家早在躲鬼子的那一年惨死了，这消息多半是真的，穴穴不来风，陈艺志闹着回去找大哥一家，也是一种心理安慰，他再找几次，就死心了，如果这个时候，你再给他一次机会，陪着他回国，与他一起分担，那么，等到他得知他大哥一家不在的消息是真的，那么，以后他就彻底心死了，不管是他的身边还是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了，家月，再给艺志一个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