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立于一座巨大的白色须弥座上。
走过殿前白石台阶,便来到奉天殿前,金顶,红门,古色古香的格调,使人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沉吟片刻,黄雄英便随老太监走入了奉先殿。
殿中。
此刻这里空荡荡的,通道中,只回响着黄雄英的脚步声。
老太监穿着布鞋,走起路来没个声,像个幽灵似的。
片刻。
便来到了前殿,殿内设有列圣列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等。
在并不是太亮的煤油灯下,一切显得庄严肃穆。
不过老太监并没有在这里停下,带着黄雄英绕过前殿,往里走去。
奉先殿呈工字型结构,前后殿之间以穿堂相联,形成内部通道。
黄雄英心中纳闷。
洪武皇帝这是怎么了?让自己来奉先殿不说,还让自己进入私密的后殿?
要知道后殿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入的。
心中疑惑着,便已经在老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后殿。
后殿比之前殿,更显得幽深。
这里供奉着列圣列后神牌,设有宝床、宝椅、楎椸,前设供案、灯檠等物。
而且上面还挂有朱家祖先的画像。
熙祖裕皇帝朱初一,裕皇后王氏,仁祖淳皇帝朱世珍,淳皇后陈氏,南昌王朱兴隆……
孝慈高皇后!
黄雄英看着画像上雍容华贵的女人,心中不免一阵激荡。
这便是历史上贤后,马皇后。
马皇后堪称真正的母仪天下,后宫典范。
这个女人具有着崇德尚俭的高贵品格,从她身上折射出的宽厚明达,淳朴善良的传统美德,构成了其特有的人格魅力。
朱元璋对她始终是敬重,甚至是有一点畏惧的。
毫不夸张地说,马皇后在协助朱元璋成就帝业,和对大明朝各个方面都有着深远的影响,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这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后世史书上对她也尽是溢美之词。
黄雄英看着画像中的女人,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抹亲近之感,或许是画像中的马皇后慈眉善目,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吧。
黄雄英仔细的一一看着,最后目光落到了一张英武的画像上。
画像上的中年男子英武不凡,留着两撇八字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正是几个月前薨逝的太子朱标。
难怪刚刚的宫女会说,太子盯着她看了。
黄雄英看着,不知为何竟感觉有点熟悉,但一时间竟也想不起来。
“呵,我怎么可能见过太子呢?”
黄雄英心中自嘲一声,不经意间转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老太监已经悄然退了出去。
整个空荡荡的后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还有上面挂着的栩栩如生的朱家先祖画像。
不过黄雄英并没有害怕,他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况且他反倒是感到心安了许多,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家重地,没有人打扰,他倒是可以好好的参观起来。
看过太子朱标,黄雄英的目光落到了最后的一个牌位上。
最后一个牌位,这里并没有挂有画像。
怀王朱雄英!
当看到牌位上的这个名字时,黄雄英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朱雄英,这个洪武皇帝的长子嫡孙,在八岁的时候便薨逝了,乃至于他的名字中甚至都没有朱元璋规定中五行。
因为朱雄英是太子朱标的长子,本应成为皇太孙,只是他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等到立皇太孙,赐名的典礼,就已经薨逝。
薨逝后的朱雄英被追封为虞王,谥号为怀。
怀王,这个怀字怕不是寄托着洪武皇帝马皇后等人深深的怀念吧。
黄雄英心中感慨。
奉先殿奉先殿,本是供奉先人的地方,如今却供奉着后辈,恐怕洪武皇帝每每来此,心中都不是滋味吧。
可是洪武皇帝要把自己叫来这里呢?
黄雄英始终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自己的名字当中也有雄英二字?
“大孙。”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黄雄英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身后是一个老人,苍苍的白发用木簪扎起,骨架高大,手长脚长。
在烛火的映照下,老人显得有些瘦,但不虚弱,而且在光线微弱的大殿中,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爷爷,您怎么来了?洪武老皇爷呢?”
听到黄雄英的话,朱元璋似乎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洪武老皇爷有事,一会才能过来。”
说着,朱元璋迈步上前,来到黄雄英的身边。
“趁洪武老皇爷没来,咱爷俩聊聊?”
黄雄英点了点头,他发现老爷子今天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老爷子悠悠说道:“孩子,咱还记得,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过要给咱养老送终,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黄雄英点头,并没有太多话语,但笃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朱元璋闻言笑了,道:“真是咱的好大孙,咱要入土的时候,还能碰上咱大孙,真是上天眷顾啊,你陪咱走完最后这一段岁月,咱也会用余生,伴你成长!”
听了老爷子的话,黄雄英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今天这事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感伤起来了,话里话外有股交代后事的味道。
“爷爷,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我在您身边,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朱元璋笑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别人不天天喊皇上万岁吗?可是皇上真的能万岁吗?”
说着,朱元璋指了指太子的画像,“你看看太子,他仁慈贤明,朝里朝外的人都很敬重他,老皇爷培养了他二十年,本来想让他继承皇位的,可是他说走就走,一点念想也不留啊!”
黄雄英点头道:“太子贤明,确实是让人遗憾。”
老爷子收回目光,看向黄雄英,徐徐道:“所以呀,咱就想趁咱还能说得动话的时候,跟你好好说说咱爷俩的事情,咱怕啊,咱怕遗憾啊!”
“咱爷俩的事情?”
黄雄英微微怔了怔。
朱元璋道:“孩子,咱跟你相认这么久都没有提过咱的事,想听一下咱的故事吗?”
“想!”
黄雄英重重的点头。
“天历元年,咱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家里很穷,爹娘一年辛苦的劳作下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一家人仅仅是看着像个人而已,活得却完全没个人样。”
“从小忍饥挨饿,但至少还有个家,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回想起小时候,老爷子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穷苦但又天真烂漫的时光,毫不掩饰眼中的迷恋。
“可惜好景不长,咱六岁那年,家乡遭遇了大旱,然后又虫灾,紧接着又闹瘟疫,朝廷不管不顾,咱家乡闹饥荒,到处是灾民,这山上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啃光了,易子而食,已经是见怪不怪!”
“咱家里也是没有隔夜粮,饿得咱前胸贴后背,只能大口的喝凉水,然后再勒紧裤腰带。”
“可饿就饿吧,至少人还在!”
“咱的要求并不高,只想着家人平安,能有口饭吃就成,可是……”
说到这里,老爷子的目光仿佛一下子拉到了六十年前,开始露出痛苦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
老爷子悠悠道:“咱到今天还记得,咱十二岁那年,四月初六咱爹饿死了,初九咱大哥饿死了,十二日,咱大哥的长子饿死了,二十二日,咱娘饿死了……”
“咱抱起咱娘的尸体时,竟没有几根柴火重……”
说到这里,老爷子眼中的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回忆到这段悲惨的往事,朱元璋仍旧是不能释怀,一如当初那般,任由泪水流下。
“爷爷……”
黄雄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抚着老人的背以示安慰。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哽咽道:“当时咱姐姐出嫁了,三哥去了倒插门,咱家里就剩咱和咱二哥了,咱哭啊哭,可是哭完了,这才知道,人呐,活着的时候要吃饭,死了,就要入土为安!”
“可是咱连张草席都不剩了,咱拿什么安葬咱爹娘咱大哥啊!”
“当时咱爹娘咱大哥放在家里,都已经开始发臭了,咱当时就在想,谁要是能给咱咱爹娘咱大哥安葬了,咱连命都可以给他!”
“走投无路了,咱就去求地主,求他看在咱爹娘给他种了一辈子田的份上,找个地方给咱安葬爹娘和大哥,狗日的,直接把咱赶了出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好心人看咱两兄弟可怜,终于给了一块地方让咱安葬爹娘和大哥。”
说到这里,老爷子通红的双眼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温暖。
黄雄英看在眼里,知道那是在老爷子人生当中最黑暗的时刻,好心人的援手让他冰冷麻木的心感受到了丝丝温暖,此生不忘。
朱元璋陷入了回忆当中,继续诉说着:“咱记得,咱爹娘下葬的那天,咱和咱二哥一边哭一边刨坑,咱饿得手直抖,但还是拼了命,刨出了一个大坑,让咱爹娘,咱大哥,咱侄子一起入土为安。”
“安葬好他们后,好心人见咱实在可怜,就给了咱半斤米糠。”
“那时候家里就只剩下咱和咱二哥,咱大嫂,还有咱刚刚学会说话的侄子,咱就把米糠熬了一锅,然后一家人围在一块,就跟过年似的,吃完那半锅米糠。”
“第二天,一家人就散了,各奔东西!”
“没有办法,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条,走出去兴许还能捡回条命,大嫂带着侄子回了娘家,而二爷爷则是拿了个破碗,出门讨饭去了,从那以后,咱就再没见过你二爷爷!”
说着,老爷子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黄雄英听着老爷子过往的悲伤往事,也忍不住眼眶泛红,他静静的听着,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的老爷子,最需要的是一位聆听者。
老爷子擦了擦眼泪,继续道:“老天爷总算没有将咱往死里逼,咱遇上了一个老和尚,然后进了寺庙当和尚。”
听到这里,黄雄英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
怎么老爷子的身世,和洪武皇帝的身世竟是那般的相似。
难道说老爷子就是洪武皇帝?
自己当时是错把洪武皇帝当爷爷,而洪武皇帝也将错就错,认了自己这个孙儿?
咚咚咚!
黄雄英的心跳忍不住加速了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老爷子会亲口告诉他一切。
老爷子继续道:“庙里的和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不念经,不拜佛,甚至连佛祖金身也不擦,他们有自己的田地,还有香火钱,所以他们吃肉喝酒,甚至还娶妻生子,不过那都不管咱的事。”
“咱只要一口饭吃,那些和尚让咱做什么咱就做,粗活累活样样都干,稍微有点差错就要挨骂,但是咱很知足了!”
“咱能吃饱饭,这就够了,不是吗?”
“可是他娘咱就吃饱饭这么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因为饥荒过于严重,庙里供养不起那么多的和尚,只能让和尚都要出去化缘,什么叫化缘?那就是讨饭!”
“可是他娘的,咱去化缘还要被欺负,咱被指派去的地放是在淮西和河南那一块,那里的饥荒闹得最严重,自己都吃不饱,谁又能给咱化呢?”
“呵!”说到这里,朱元璋冷笑了一声,“咱以为咱什么苦难没见过,不就是讨饭吗?咱去!”
“可是咱错了,你没讨过饭你不知道,讨饭虽然不费力气,但是费尊严!”
“咱拿着一个碗,拄着树枝,就出门讨饭了,咱一边走,一边讨饭。”
“穿城越村,挨家挨户的去敲门,可是每敲开一扇门,给咱的大都是白眼和冷嘲热讽。”
“咱需要把咱仅剩的那点尊严撕碎了,否则就是饿死!”
“咱从那个时候开始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立足,靠别人是不行的,一定要靠自己!”
“咱要变得强大起来,所以咱一边乞讨,一边学习,还认识很多人,其实他们也和咱一样,是讨饭的,但是他们当中也有很多有学识的,让咱受益匪浅。”
“整整三年多的乞讨,咱也不再是当初的咱了,咱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大哥死去的孩童,不再是任人欺负的寺庙杂役,而是一个坚强的战士,一个心志坚定的战士!”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眸中开始泛出精光,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黄雄英看着显露出气势老爷子,整个人已经呆住了。
老爷子看了眼黄雄英,继续道:“三年后,咱回到了寺庙,而这个时候,韩山童和刘福通起义了,他们率先举起了反抗蒙元的大旗!”
“就像你说的那样,蒙元的暴政终于招致了恶果,当百姓们连苟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只能奋起反抗。”
“仅仅一年的时间里,便烽烟四起。”
“蒙元的大军四处镇压,甚至连普通的百姓都当成了义军,无情格杀,只为讨一个军功。”
“咱虽然不怕,但咱也不蠢,咱呆在寺庙里静静的观察着。”
“直到有一天,咱收到了咱小伙伴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做了起义军的千户,希望咱也来参加义军,共图富贵。”
“但是咱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局势一片混乱,贸然出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咱不怕死,但咱不想死!”
“可是咱被人告发了,说咱偷看了义军的来信,咱被逼上了绝路!”
说到这里,老爷子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徐徐道:“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谁愿意打仗?可是咱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反他娘的!”
“既然决定要反,那咱就不再犹豫了,背起了行囊,咱便往海西红巾军而去!”
“这一去,没有回头路!”
朱元璋诉说着自己的过往,整个人的气势也越来越强。
而黄雄英早已是双拳握紧,眸中激动的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回到意气风发少年时候的老人。
“呵呵——”
朱元璋突然笑了,道:“咱当时一腔热血,可谁知敢到淮西,就被当成了奸细给抓了起来,抓到郭大帅的面前。”
“郭大帅看咱长得英武,不像是奸细,便让人松开绑,问咱是不是奸细,来干什么。”
“咱一口咬定咱是来投军的!”
“郭大帅却是一脸嘲笑,说义军已经被包围了,生死难料,还有人来投军?”
“咱当时已经豁出去了,仍旧是一口咬定,咱就是来投军的,咱就是来杀蒙元贼子的!”
“郭大帅看咱不畏死的样子,便不再为难咱,与咱小伙伴确认过后,便将咱留在了他的身边,成为他的亲兵。”
“从那以后,咱的才干就真正发挥出来了!”
“第一次上场杀敌,咱提前一天就磨好刀,上了战场咱也不怕,反正反都反了,不杀出一片天地来,咱也不甘心!”
“所以咱拼了性命,天天想,天天想,就为了能够爬上去,终于咱成了郭大帅的亲兵长!”
“咱还认识了咱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咱妹子!”
说到这里,朱元璋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
“咱妹子是郭大帅的义女,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慧贤德,咱能遇上她,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咱妹子就像是咱的福星,遇上她,咱的人生就开始彻底改变了!”
“而这个时候,咱也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
朱元璋说着,看向已经呆住的黄雄英,笑道:“咱一直没有告诉你咱的名字,其实咱并不姓黄,咱姓朱!”
“以前咱爹娘给咱取名叫朱重八,后来郭大帅给了咱一个新的名字!”
“咱的新名字叫,朱元璋!”
“元是蒙元的元,璋,乃尖锐的玉器,元璋,便是诛灭蒙元的利器!”
老爷子淡淡的说着,但是身上那股气息让人心凛,在烛火的映照下,这个挺拔的身影仿佛有万丈高。
黄雄英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下意识道:“朱……元……璋?!”
画面仿佛定格住一般。
朱元璋嘴角噙着微笑,看着眼前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的黄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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