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是盘坐在地上的, 背对着橘非所看见的芦苇丛,听它这么一喊,扭过头去, 冷不丁也吓了一跳。
只见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小块地方冒着绿光, 光芒不停摇晃, 仿佛一盏被风吹动的油灯, 忽隐忽现,再加上不时吹过的冷风与隐隐约约的呢喃声,显得十分可怕。
仿佛这里面没有七八个厉鬼,那是说不过去的。
几只萤火虫高高低低地飞了过去。
橘非之前看见的那艘渔船从中缓缓地行了过来要靠岸,就是它在发着绿光。
“老板他师父!”橘非抖成一团, 身上的毛全都炸开了, 挂在张中身上, 颤声道,“那东西过来了!”
船来了!
就是这一艘!
张中反而眼前一亮, 他算出的卦象, 告诉朱标的内容可不是假的, 他是真的知道他们会遇到一个最快的交通工具来用。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乍一听很有磁性,清朗明亮, 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声音似乎是从船上响起来的,橘非到底是个妖怪, 很快按下害怕,强行镇定心神,自告奋勇道:“别怕,让我去会会他。”
一阵轻烟平地而起, 橘非幻化成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咳嗽一声,就要上前去,它带着自信满满的神色,认为美人计绝对不会出错。
张中提醒道:“尾巴忘记变了。”
一条橘黄色的猫尾巴正垂在林黛玉式美人的屁股后面左摇右晃。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最近生疏了,生疏了,下次注意,一定注意。”
在帅府里呆着的日子比橘非一开始想的要好多了,有吃有喝,还有一些非常漂亮的丫鬟会来摸摸它,久而久之的,橘非都不太会变人了——毕竟它在那里要隐藏自己,根本用不上这个术法。
橘非赶紧把尾巴也变了,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粉色绣花的手帕来,抬脚蹬船。
谁知道它还没上去,船篷下就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衣男人。
他一脸的睡意,腰间别着把乌鞘长剑,外袍没有穿好,半敞胸膛,露出了白色的里衣,放在别人那里会邋遢的模样,到他这儿却增加了潇洒不羁的气质。
从容貌上看,他四十多岁,俊朗不凡,神色从容,给人一种很自信的感觉,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使他惊慌,不知道是见过了多少的大世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吟着诗,一脸陶醉地踩在江岸的湿土地上,深呼吸着空气,感叹道:“真是个有月亮的好晚上。”
说完这句话,他就真的抬头看了看月亮,对周边所有的东西都视若无睹一般。
这么一个大美人他看不到吗?
橘非皱着眉,柔弱出声:“这位公子,你……”
黑衣男人却大喝一声,右手摸上腰间的剑柄,橘非还没看到他是怎么动的手,一把剑就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美人”似乎是吓傻了,眸中带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橘非拿着手帕,低头,将手放在嘴边掩着,表面上做足了小姐的做派,暗地里已经准备攻击,它的那双幻化出来的,含情目一样的眼睛,里面的瞳孔已经立了起来。
它低声问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谁知道黑衣男人竟然笑道:“猫兄幻化成如此美丽的女子,在下才要问猫兄想要做什么吧?”
他竟然一瞬间就认出了橘非的本体。
橘非只好把求助的目光飞递向张中,这个人它肯定是打不过的。
张中收到信号,大步走过来,拱手道:“你好你好,贫道张中。”
黑衣男人一愣,暗道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此人,心下顿生警惕,回答道:“在下赵轻涯。”
橘非抓住机会,在那把剑的剑柄上一推,砰的一声重新变回猫身,四条腿并用,爬上了张中的肩头,弓着背敌视着男人。
“误会,赵兄,这是误会。”张中摸上橘非的后脖颈,把它提了下去拎在手里,摆手道,“这是贫道养的小妖怪,有点顽皮。”
赵轻涯点点头,没说什么。
张中于是决定开门见山,这已经是他能遇见的最正常的一艘船了,虽然它自己是艘幽灵船,可它的主人好歹是个人!
是个人,多不容易!
“赵兄,呃……实不相瞒,贫道呆在这里是想拦条船的,可是一直没遇到什么船经过。”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赵轻涯已经看出张中不是个坏人,道修最容易辨别正邪,好的坏的绝对是不同的,所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道长想坐我的船?”
“这,赵兄同意当然很好。”
“道长要去哪里?”
“去洪都。”
“有几个人呢?”
张中扳着指头一数,自信道:“六个吧!”
橘非忍不住道:“道长,你又数错了吧,我们只有四个人!”
张中大为震惊:“什么?我们是四个人?”
他数数的本事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进步了。
“你们三个,带上我,不是四个吗?”
张中又算了一遍:“你是妖怪,不算人,既然如此,四减一,好,我们是两个人!”
说完,他就笃定地看着赵轻涯,认为这一次绝没有出错。
赵轻涯朗笑出声,觉得今夜的际遇十分有趣:“道长想搭船,本来是可以的,只是在下近日在追查一个妖怪,若是等会儿遇上了,可能会争斗起来,因此还是请道长另寻它法吧!”
“妖怪?”张中来了精神,“那不是事儿!我们要坐!你放心,不管是什么妖怪,贫道都替你捉了。”
赵轻涯也来了精神:“此话当真?”
“自然,你等着,贫道这就叫人来。”
张中撒丫子向回跑。
——————
朱标梦到了老朱同志。
他梦见明朝已经建国了。老朱同志死活要砍大臣的头,自己也死活拦着不让,两个人争执着,争执着,老朱同志一激动,就在大殿之上把龙椅给拆了,拿着椅子腿开始追着自己打……
小兔崽子,你给咱站住!
“徒弟,徒弟,醒醒!”
朱标一个激灵,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好像棺材里的古董诈了尸,迷糊中还在梦里,用手挡着脸,生怕有棍子砸下来,看清叫他的是张中后,才放下心来,问道:“师父,您有事啊?”
张中把他拉起来,同时拿脚去踢旁边的周颠,呼道:“哎!哎!周疯子,起来,快起来。”
周颠翻了个身接着睡。
朱标这时候明白了什么:“师父,您这是找到船了?”
“对,找到了,咱们坐船去。”
他把朱标叫起来后,到处乱转想找个杯子来给周颠泼水,找了一会儿,才恍然自己发觉可以用法术,于是捏决凭空召来一股清水,拿自己头顶的帽子接着,全部倒在了周颠脸上。
“咳咳咳,咳,呸!呸呸!”
周颠被水一泼,睁开了眼睛,张嘴想说话,结果喝进去一大团水,咳嗽着赶紧坐起来,抹着脸懵道:“这是怎么了?下雨?公子,你有伞……”
张中泼了水就走开了。
朱标收起毯子来放好,回答道:“周先生,师父借到船了,您赶紧起来,我们去搭船。”
“你真的借到了?”周颠惊讶道,“夜间行船的可是多为鬼魅啊!”
张中道:“不碍事,没问题,贫道已经算过了,走就是了。”
橘非为了自己的那一两银子,蹲在一旁添油加醋:“船是有点问题,可是船的主人没问题,性格很不错!”
船有问题?
趁着张中和周颠收拾东西,朱标偷偷问橘非道:“什么叫船有问题?船太破还是太小?”
“不破也不小。”橘非斟酌道,“就是吧,老板,那艘船,它,嗯……会发光。”
真的会发光!
朱标站在幽灵船的面前,第一个反应就是师父真的不靠谱。
不靠谱的人就是不靠谱,很难变得正经,最好永远也别轻易相信他们。
“来,赵兄,你看,这是我的徒弟。”张中介绍道,“这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颠就抢着道:“贫僧是公子的护卫。”
朱标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不妥,但看着刚认识的黑衣男人,担心说辞不一样会徒生事端,也就并没有反驳什么。
“在下赵轻涯,是个江湖人。来吧,请上船!”
赵轻涯抬手请他们上船,率先在前头带路,提起靠在船舷处的木桨,在岸边的石头上一撑,船就慢慢悠悠地离开了原地。
水波漾开很大一圈涟漪。
行至江中时,船果然快了许多,好像装了马达一样的,不用人划也可以走,飞速地前进。
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的行程时间确实可以大大缩短,到达洪都指日可待。
张中的确没有算错,拦船比买船要好。
船好,主人也不差。
朱标认识的江湖人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吴策一个,而且他已经不混江湖了。如果说吴策的武功满足了朱标对功夫的一切幻想,那么赵轻涯的性格,就是满足了朱标对大侠的一切幻想。
从请他们上船,到船自己走起来,最后到坐在船头喝酒,他的一举一动处处都很洒脱。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相逢即是缘,恩怨千里赴的气质,只是看他的动作,都让人觉得舒服。
而这艘船在江面上航行了一段时间后,竟然不再发光了,抛开它可以自己走的这一点,从外表上看,像一只普通的渔船。
船行了一个时辰,赵轻涯的酒喝完了,他将酒葫芦抛在江中,看着它顺流远去,迈步进了船篷里。
张中熬了半夜,上了船后一身激情却还没退去,用芦苇变了根钓鱼竿,坐在船尾巴上钓鱼。说是钓鱼,船在走着,他只能当个姜太公。
橘非对鱼有兴趣,跟在他旁边看。
所以船篷里只有周颠和朱标两个人。
周颠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被张中叫醒上了船,对他来说也无非是换个地方睡,没什么两样,此刻已靠在一个小柜子上打呼噜了。
朱标正在看窗外夜景,看见赵轻涯进来,赶紧让了个位置:“赵先生。”
赵轻涯笑道:“我这种粗人哪里当得起先生的名号,公子叫我赵轻涯就好。”
“那样未免失礼。”
赵轻涯笑了:“可是公子你的师父叫我赵兄,你总不能跟着叫吧?岂不是乱了辈分!先生我当不起,还是直呼姓名吧!我们江湖中人不在乎这些。”
“也好。”朱标点头道,“我的名字是林示。”
他把标字拆开,又加了个木做成个名,听起来虽然有点儿奇怪,但能够接受。总比暴露出朱姓来要好。
老朱同志还没有打下天下来,没到要那么低调隐瞒的时候,但现在情况特殊,还是先这样苟着最好。
“林姓好听得很。”
赵轻涯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瓶子来,又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罐子,舀出不少油来放进了瓶中,点起了油灯。
只有月光的船篷中顿时亮起来,灯火如豆,但是稳定,散发着温暖的光线。
黑衣的江湖人又摸出一盘咸豆子榨菜、一坛酒来,取了两双筷子和两个碗,请朱标和他一起喝酒。
朱标欣然应允,虽说他还小,但是因为练了武功,外加修了法术,并不怕喝醉,更别说中毒了,这一双眼睛可不是摆设。
赵轻涯摸出来的这一坛酒意外的香醇,和他普通的木船、朴素的穿着并不相称,这样年份的酒价格可并不低。
先前师父又提到他要捉妖,他会不会是个捉妖师?
见他喝了一杯酒就停下,不吃菜也不续杯,赵轻涯就误会了,出声解释道:“这酒并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你多担待,船上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酒很不错。”
赵轻涯笑道:“不嫌弃就好,我还怕你喝惯了琼浆玉液,瞧不起它呢。”
“怎么会,先不说你载我们的恩情,我家教甚严,没什么机会喝酒。”
“哦!那一定是母亲的要求,父亲嘛,一般都会同意小孩子尝一尝酒的。”赵轻涯道。
朱标道:“不……父亲倒是也不太允许。”
老朱同志认为朱标以后有的是机会喝酒,所以现在不允许他碰这些东西。
“父亲也不许?”赵轻涯疑惑道,“那师父呢?”
“师父也觉得过早饮酒于身体不宜。”
赵轻涯向后靠在船篷的木头上,看着月光透窗而过,在自己杯中的酒液里流淌,不由觉得愉快,一口将月光合着美酒一起喝了,才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乖宝宝。”
已经很久没有人像他这样随意地对朱标说类似的有点冒犯的话了。
朱标恍然察觉到以后,觉得自己这是被封建统治阶级腐化了,暗想以后该注意注意,转移话题道:“你行走江湖,用的是剑客这一身份?”
“对!”
“那你的剑法一定很好。”
“还可以。”赵轻涯道,“我从四岁就开始练剑了。”
朱标笑了:“我也练武,我能看出你的内力很高,内力高的人学了剑总不会太差的。”
赵轻涯也笑了:“说到走江湖,那可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日子。劫富济贫,追杀仇人,路见不平,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四处交朋友……唉,只是从我决定捉妖以后,就再没有做过这些事了,每天就是赶路,赶路,再赶路。终究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吧!”
“捉妖?”朱标道,“你既然喜欢行走江湖,又为什么要去捉妖?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赵轻涯的神色凝重起来,将杯子放在桌上,双臂环胸,身体前倾,认真道,“这可是个秘密。”
“秘密?”朱标和他摆出一样的姿势,靠在船篷木头上,微微侧头,眯着眼睛问,“我该怎么才能知道这个秘密?”
“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行了。”赵轻涯笑眯眯地回答。
朱标无奈道:“我也没有必要非知道你的秘密吧?”
“我试试也不亏。”赵轻涯显然只是在赌,“不过我先说好了,这个秘密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够让我放弃逍遥自在生活、奔波了十几年的秘密,你就不想听听?”
赵轻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所言奔波了十几年,也改不掉一身的江湖习气,随随便便就把东西拿出去赌。
赌命、赌钱,还赌他自己。
而朱标真的挺想听这个秘密。说老实话,他的求知欲很强,强到在路上见到一块黑点,都走出去几米了,还要退回去看看那是什么。
“你不如先说说你的条件。”
赵轻涯道:“你来的方向是朱元璋的领地吧?我看你的样子和跟随的人——此人说他是你的护卫。”
他指了指睡着的周颠:“能用修为到了这种地步的修士当护卫,你怎么也得是个将军的儿子。”
“嗯。”朱标承认这不难看出来。
“你一定认识应天城里的大官喽?”
“认识一两个。”
“好!”赵轻涯一掌拍在桌子上,把咸豆子们震得都蹦了起来,“我想拜托你把我引荐进镇妖处去,你放心,等我在那里飞黄腾达了,也是你一份助力,保你全家都在朱元帅那里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我不知道我上次这个榜单是必须一字不落更新完的呜呜呜
我差了几千字寻思着也没事,然后就被黑三期了!
一直到十一月十一号我都没有榜啦!!!(暴风哭泣)
啊啊啊我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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