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麾下的各路人马,起先都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包括较早为杨振带来水师的仇震海本人。
但是时至今日,他却赫然发现,在杨振的各种安排之下,要想继续保持自己队伍的独立性,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光是一次大移防,就将各部人马原有的所谓独立性消减了一大半,而之后的大建团营,更是进一步消减了各部人马原来的独立性。
再然后就是这次大扩军,表面看起来各部人马因此得以迅速壮大,但是迅速壮大之后的人马,可与之前各部将领手下的私兵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人可是金海镇的屯户,他们的土地是金海镇分给的,而不是他们各自的顶头上司。
虽然会有一些过去兵为将有的陋俗遗留,但是这些新征的兵员,其身份,其地位,其心思,与以前各部将领私募的家丁仆从相比,终究是不一样的。
等到这些新兵有朝一日成为了各路人马的主力,那么各部将领原有的所谓独立性,就将被彻底打掉。
比如这一次,杨振批准金海南路水师营,从南路所领西海岸各屯所征兵扩军五个哨,即一千五百人。
对此,仇震海当然是欢迎的,包括原有的南路水师营全体将佐,都是欢迎的。
可是当这些新征的一千五百兵员编入南路水师营之后,原来属于仇氏的宗族部众在南路水师营里所占的比重就迅速被稀释掉了。
这些新征的一千五百名水师营兵员,可不是仇氏当年从威海卫带出来的私人部曲,他们可都是在金海镇拥有自家的土地并且名列统计公所屯垦户籍的移民。
这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入伍从军,为了自己的家人为金海镇征战,他们怎么可能会任由仇氏摆布呢?
这个问题,不仅在南路水师营是如此,在其他各路也一样,而且越是扩军规模大,越是扩充新屯户兵员多的将领,他们的所谓独立性就丧失得越快。
而越早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能越早顺应金海镇渐渐崛起的大势,就能越早成为跟着杨振一起笑到最后的人。
仇震海,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崇祯十三年八月二日清晨,杨振一行人马搭乘仇震海的船队,终于回到了旅顺口内的旅顺南城。
“都督,登州城有消息了!”
杨振一回来,就在金海总镇府大门外碰上了闻讯出来迎候的方光琛等人。
“哦?登州情况怎样?什么消息?!”
这一次杨振北上巡视,没有带方光琛前去,就是因为方光琛一直主持登州移民事务,不仅与登州方面的人员较为熟悉,而且也十分了解移民事务在杨振心中的重要地位。
一旦登州那边有消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都能在杨振不在旅顺口的情况下,做出符合杨振战略意图的决定。
看来这一次,多亏把他留下来了。
“好消息,都督,是好消息!”
方光琛来到杨振跟前,匆匆与众人见了礼,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满脸笑容地举着说开了。
“五月末尾,登州府城外的确发生了鼠疫疙瘩瘟,来自河间府的流民营地,最后无一幸存,有大半染病而死,有小半被堵死在营地里生生饿死。
“还是得亏都督你很早就提醒过袁知府和越先生,他们一发现有人染疫,立刻就出了布告,封闭了登州府城四门,又叫全城官民士绅,商贩百姓,统统居家歇息。
“除了官差衙役,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出门。有敢违令不遵者,家中银钱粮米充公,全家男女老幼全部逐出城外。此令一出,登州城内竟有饿死家中而不敢出门者。”
方光琛说起越其杰写给他的书信中提到的事情,虽然书信内容他已看过数遍,此时仍不免有些唏嘘慨叹。
“封城两个半月以来,登州府城内因为疙瘩瘟染疫而死的没有一户,但是因为断粮断炊饿死的,阖城却有老弱妇孺近千人。”
听到这里,杨振的心中也是一阵揪心。
遇到鼠疫疙瘩瘟流布,就立即封城隔绝内外的方法,是杨振告诉越其杰,让袁枢在登州府辖内执行的。
所以,由此造成的大量人口损失,也有杨振的责任。
想到这一点,杨振的心中一时充满了内疚与自责。
而跟着杨振刚刚回到旅顺南城金海总镇府门外的众人,见杨振叹着气,脸色阴郁,一时间谁也不敢大声喘气,总镇府大门外突然一片冷寂。
“城外呢?登州府城外呢?其他地方上的情况如何?莱州府,威海卫,情况如何?”
杨振想从登莱地区获得的,是源源不断的关内人口,眼下如果只是一个登州府城的鼠疫控制住了,那对杨振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所以,除了登州府城,杨振同样关心登莱地区的其他地方,比如莱州府,威海卫,成山卫,甚至是青州府。
“都督莫急,这个卑职正要分说。越先生在信中说,登州府城关闭的时候曾派了衙差奔赴四方传讯,叫他们依样画葫芦隔绝往来。”
面对杨振的追问,方光琛摇了摇手中的书信,再次复述了越其杰在信中告知的事情。
“只是当时他们封了登州城,不许人员出入,城外的情况从此晦暗不明。直到都督这一次派了袁总兵和道未先生前往,他们得知城外瘟疫止息,才敢重新开启城门。”
“你说登州府城外,瘟疫已经止息?”
“是的,都督,虽然六月里登州府辖内染疫暴死者成千上万难计其数,但眼下登州府城外,瘟疫肆虐的情形已经止息!”
方光琛说到这里,看见杨振皱着眉,脸上满是疑惑,当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叹口气,说道:
“据越先生说,之所以如此,多半是由于这个鼠疫疙瘩瘟太过致命,染疫者从发病到暴死,既烈且急,几乎是朝染夕死。
“若有一人染疫带病归家,次日即可令阖家死绝,即有探视吊孝者,归家亦即死。故而此病新有一俗名,称之为探头瘟。
“如此一来,染疫者既不能跋涉远行,归家也无时日苟延残喘,经过月余隔离,登州府治下染疫者死绝,未染疫者幸得保全。
“然则登州府各地隔绝内外以来,府城、州治、县所富家大户,或者略有积储之家尚可维持,城中原本贫苦无积储之家可就惨了。不少人虽未死于瘟疫,但却未能幸免于饥馑。”
方光琛叹着气说完了这些话,将手中拿着的书信,递给了杨振。
杨振接过来,从中抽出一摞厚厚的信纸,展开来,就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一目十行看去,却见书信中所写与方才方光琛所说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方光琛把越其杰在信中所写的登莱一带疙瘩瘟惨状,还是说得过于简略了,也把瘟疫爆发以来府州县饿死人的惨状,说得简略了许多。
瘟疫传入登州城外以后,登州城外云集的各地流民虽然一时星散逃离,但是许多未染疫的流民并不敢回头往莱州府方向去,而是一口气往威海卫、成山卫的方向汇集。
与此同时,杨振当初叫人在登州等地,大张旗鼓四处散发的招垦分田布告,却仍然在到处流传。
虽然金海镇自己这边紧急叫停了,登州府这边也紧急布告了,可是最初散发的布告“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威力实在强大,流传实在太广。
来自鲁南、豫东、淮北等地的流民,对于移民已经因为鼠疫而叫停的事情并不知情,仍旧拖家带口往胶东半岛方向涌来。
好在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南而来,一路上都是沿着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的南边沿海北上,并未遭遇这一次自河间府往南传来的瘟疫。
等到这些人到了登州府的地界以后,又被登州府下州县封路的官差截住,不许他们北上登州城。
可是这些人抱着唯一的希望,已经拖家带口来到了胶东,叫他们打道回府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官道大路走不了,这些人只好绕着海岸,成群结队往成山头方向进发。
幸亏这些人一路北上的时节,是在六七月份。
这个时节,胶东半岛滨海的乡野山林之地,多的是野菜、野果可以采摘果腹,多的是山泉河流可以饮用,多的是荒郊野岭可以容身。
要不然的话,这些成千上万的流民一路行来,真不知道最后抵达成山卫、威海卫一带的能剩几人。
但是即便如此,等到汤若望领着人叫开了登州城门,等到登州府上下再次内外通达互通消息的时候,早先抵达威海卫、成山卫海边的流民人口,已经不知道饿死多少了。
方光琛见杨振看了书信,面色凝重阴郁,知道他必是对越其杰信中所写惨状有感,于是又对杨振说道:
“都督,本年流年不利,瘟疫与饥馑交替并行,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瘟疫突发,登州府州县城门紧闭,地方豪强大户结寨自保,断绝道路,谁也无法赈济流民。最后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好在眼下登州府的瘟疫已经消退,袁知府和越先生他们,也开始布告治下州县筹粮救济,情况会好起来的。同时,我们先前中断的移民行动,也可以考虑再次重启开来了!”
听见方光琛这么说,杨振想了想,知道自己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苦笑着摇摇头,甩掉萦绕心中的负面情绪,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坚定地说道:
“没错,移民行动,要尽快重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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