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三月十三日夜幕降临时分,杨振领着张臣、李禄及其麾下两营人马,人不下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旅顺口。
一回到旅顺南城之中,杨振没在第一时间回去总镇府内院,而是直接跟着李吉去了总镇府一侧的宾舍,去见方光琛和越其杰。
“哎呀呀,原以为是都督回府,派人前来相招,没想到,竟是都督大驾亲临寅宾馆。都督凯旋归来,却过家门而不入,这个,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杨振入城之际,消息即传回了总镇府,而方光琛他们下榻的寅宾馆,就在总镇府一侧的院落里,听闻响动,知道杨振归来。
他们收拾好了,正要前去拜见,然而刚一出房门,却在院子撞见了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杨振本人。
方光琛一看这个场面,转瞬就意识到这是杨振礼贤下士的做法,同时也知道了杨振对这个越其杰显然十分重视。
因此,他一见杨振的面儿,就立刻渲染了一番杨振大驾亲临寅宾馆的不寻常,并且快步上前,冲杨振躬身行礼,口中说道:
“光琛见过都督,恭喜都督大军凯旋,贺喜都督又立新功,都督此番大捷,简直如有神助,令光琛钦佩神往之至!”
“哈哈哈,本镇能够取得此番大捷,一靠天子洪福,二靠将士用命,这第三嘛,也离不开令尊方侍郎大人与贤弟你帮着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面对方光琛的渲染吹捧,杨振渐渐听出了其中的意味,连忙笑着谦让了一番,见方光琛正朝自己躬身行礼,上前扶住他说道:
“廷献老弟,不必拘礼,不必拘礼,快快向我引见一下从登州府来的贵客,免得叫我失了礼节!”
其实,杨振早已经注意到了站在方光琛身后不远的几个人了。
只是此时天光暗淡,灯火初上,杨振隔着一段距离,看得不甚清楚,不知道其中哪一位是越其杰。
方光琛听见这话,连忙起身笑道:“倒是光琛疏忽了,都督里边请,里边请!”
方光琛一边说着话,一边转了身,做出一个请杨振往里走的姿势,随即对着身后不远的一个气度沉稳的高大中年男子一指,说道:
“这位越其杰越先生,就是从登州来的客人。这次光琛奉都督所托,处理完关宁等处的事情,回程途中特意去一趟登州城,拜会了袁知府。
“恰好袁知府已经到任,而且英雄所见略同,正有意向派人过海,前来与都督联络,于是与光琛一拍即合,即委托了越先生过海,前来拜会都督!
“越先生乃万历三十四年举人,现今却是袁知府幕中首席,与袁知府亦师亦友,极得袁知府信重推崇。都督之前所托募民屯垦事,越先生已尽知其大要。
“越先生曾任西南夔州府同知,因西南战功,屡迁北直隶霸州兵备副使,乃文武全才之人,对都督开镇金海,招垦募兵,北攻东虏后方之策略,极为赞成!”
方光琛趁着一转身的功夫,一边向杨振点出了越其杰的位置,一边也向杨振快速介绍了他的身份态度。
“呵呵,方谘议过誉了,现如今,越某人只是闲云野鹤而已,承蒙袁伯应袁公子看得起,乃受邀在其府中,暂时充任西席,万万当不得方谘议如此赞誉。”
方光琛的话音刚落,杨振就见对面灯火光影下的数人之中,有一人快步前来,一边见礼一边这么大声说道:
“尤其是在钦命征东将军金海伯杨都督的面前,什么西南战功,什么文武全才,全都不值一提,方谘议之赞誉,越某人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转眼间那人来到跟前,杨振定睛看去,只见此人身材高大,却有些干瘦,一身青袍,行走之间随风飘动。
他的头发有些稀疏,胡须却甚茂盛,一张黝黑的脸上颧骨高高,棱角分明,虽然人到中年,已经四五十岁,但是那双眼睛目光炯炯,却显得很有精神。
杨振正打量着对方,就见那人来到跟前,躬身对自己说道:“在下越其杰,见过总镇大人!在下久闻总镇大人之威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欸——,越先生不必拘礼,不必拘礼,杨某这里正有许多事情请教先生,先生请,我们到房中谈话!”
杨振见越其杰向着自己躬身行礼,连忙扶住了他,然后满脸笑容地拉着他,往宾舍院落的正房走去。
到得正房门口,杨振先叫方光琛陪着越其杰入内,自己回头叫张臣在外接待那些跟着越其杰的其他文武从人。
然后叫李禄去安排跟随自己从金州城班师的火枪营掷弹兵营人马,并叫人去请了南路协守总兵兼总镇府协理营务处总管张得贵前来客馆。
过了一会儿,金海总镇府旁边的这个客馆宾舍之中,就只剩下杨振、张得贵、方光琛三人,围着炕上的一桌饭菜,陪着越其杰边吃边聊。
说是边吃边聊,其实主要是杨振吃饭,而其他三人陪着。
如今早过了晚饭的时间,张得贵、方光琛和越其杰,当然早就吃过了晚饭,四个人中只有杨振一个风尘仆仆饥肠辘辘。
但也正是杨振这样随遇而安不讲排场的习惯,让一直观察杨振一言一行的越其杰,暗暗点头,心折不已。
却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振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抹了抹嘴,盘腿坐在炕上,对越其杰说道:
“越先生,杨某向在关外,对关里的情况所知不多,近来,更是率军征战金海前线,对关里情形远隔山海。你从登州来,想来对登莱、山东乃至北直的情况当有所知,如今,关里情形如何?”
杨振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想从越其杰的嘴里了解一下登莱山东等地的情况。
毕竟这个越其杰,从外地到登莱,一路行径各地,对关内情况的了解,比起自己自己自己麾下的其他人来更深入更直接。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说完了话以后,那个越其杰却长叹了一口气,本就肤色黝黑的那张脸,一时间更黑了。
杨振见状,连忙扭头去看方光琛,却见方光琛听了杨振的话以后,自顾自苦笑着摇头不语。
杨振正在疑惑间,就见盘腿坐在炕桌对面的越其杰,毫无预兆地一骨碌爬了起来,重整了一下衣巾,然后走到杨振的跟前,郑重其事地朝着杨振突然跪了下来。
“敢请都督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
杨振见越其杰突然这个做派,一时大感意外,连忙转脸去看方光琛,却见方光琛正朝着自己点头,当下回过了神来,继续对越其杰说道:
“何至于此?先生且请起,先生且请起!且拯救黎民百姓,上有天子与朝中衮衮诸公,下有各布政府县之父母官为之,本镇远隔山海,有心无力,如之奈何?”
杨振不知道眼下登莱情况到底如何,当下也不敢冒然答应他什么。
杨振当然想从登莱移民,从旅顺口到登州府的海上直线距离,也就二百来里,是最便捷的移民线路。
但是,眼下大明朝的北方鼠疫在很多地方已经出现,甚至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流行,他可不想一个不小心,把鼠疫带到自己的金海镇军中。
一旦如此,他先前所有的谋划,就都有可能因为这么一着不慎而满盘皆输了。
“都督方才询问登莱情形如何,山东情形如何,北直情形如何,都督以士礼待越某,越某即不能不以近来所见所闻实言相告。”
面对杨振的劝慰之举,越其杰丝毫不为所动,仍然跪在那里,神色黯然地看着杨振,继续说道:
“越某正月初九从南都启程,一路往北而来,行经江淮,山东,北直,而入京师,途中所见所闻,实在惨绝人寰。自淮而北至畿南,多有城镇饿死一空,乡野流民杀人而食,死者相枕连途,生者号啼盈市,弃家荡产者比比皆是,鬻妻卖子者在在有之。
“更可惧者,连年大荒之下,更兼疠气流行,有号疙瘩瘟者,百姓朝染而夕死,自山陕而至河南,自河南而至北直,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有阖门而亡者,有覆族而丧者,状极惨烈。”
越其杰说到这里,神情更加凝重,略微停顿一下,抬眼看见杨振等人听得认真,随即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二月中,袁公子左迁登州太守,越某适在京中无事,遂受其邀请,跟随而来,又经天津卫、河间府、武定州、青州府、莱州府,而至登州府,一路所见,瘟疫虽未大起,但饥馑却有如西边。
“昔日漕运通衢之市,百姓且流离失所,或相聚为盗,或相率行乞于通衢之道旁。自武定、青州,至登莱,一石米值银二十四两,尚有价无市。如今人心瓦解,饥民思乱,就在转瞬之间!”
说到这里,越其杰定定地看着杨振,拱手说道:“越某之请都督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绝非空言虚言,更非纵横家之危言!
“越某自听闻,都督有移民垦荒经略金海之意,即对都督之眼界胸怀钦佩之至,若能将登莱山东北直之流民,一举输送过海垦荒屯田,则不只都督可以足食足兵,登莱山东北直也可免除一场迫在眉睫之祸乱。
“若得如此,则此举于公于私,于官于民,于徐抚院、袁知府,于杨都督,于眼下,于未来,皆至为有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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