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陈远一刻也没有停留,就进宫去复命。这是古代做官的规矩。
小黄门先通报,然后回来告诉陈远,说陛下不再宫里,让他去妙应寺觐见。
陈远没有耽搁,直奔妙应寺去。
朱棣戾气比较重,杀人多,得位不正,加上年老身体差,容易做噩梦,所以很喜欢到寺庙这种清净的地方。
妙应寺位于阜城门内大街路北,始建于元代,初名大圣寿万安寺,遭火焚,明朝再建时改称妙应寺。因寺内有通体涂以白垩的塔,俗称白塔寺。
现寺内的建筑大都为清代所建,仅白塔在火焚中幸免,为元代遗物,至今已七百余年。院中间耸立着白塔,塔下台阶可直登塔基,顶端华盖四周悬挂着三十六副铜质透雕的流苏和风铃,微风吹动,铃声悦耳。
梵音袅袅,陈远听着,不自觉心里感到平静。
皇帝在,自然没了香客,他眺望白塔,心中升起蔚然之意。古代是没有起重机这些东西的,这些高层白塔,无不代表着人民的智慧。
朱棣在佛堂的后面的园子里避暑,桌上摆有冰镇西瓜。
此时已经是六月中旬,天气十分炎热,朱棣把靴子脱在一边,一个小太监在给他捏腿,看见陈远,就招手让他过去。
“参加陛下。”
朱棣指着他对面笑道:“坐吧!这趟山东之行,你很辛苦啊!”
王振已然搬过了椅子,陈远欠身谢恩,顺势坐下来。
“为陛下办事,臣的本分。”
朱棣最关心的当然还是山东贪腐一案,奏章上说的毕竟不够详细,此时坐下,陈远又详细说了一遍,把全程所见都说了出来。
包括他被刺杀,包括李响响杀他的事,当然,悄悄隐藏了白莲教的事,只是说百姓对李响十分痛恨,来帮自己。
朱棣愤然道:“这些狗官,贪污**,当真该杀!高燧做得不错,李响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这等猪狗不如的人,竟然还做了朝廷大员,为朕治理一方,气煞朕了,祸国殃民的奸贼,纵然剥皮攘草,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朱棣余怒未息地喝骂了几句,又开始叹气:“皇考立国以来,就立下严刑峻法,杜绝贪污,胡唯庸案、蓝玉案,无论朝中大臣,皇亲国戚,皇考对他们决不手软,朕即位以来,也三令五申,严查重罚,可是,这些人,为何就是屡禁不止呢?”
陈远叹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过一个理论叫做层次需求理论?”
“层次需求理论?这是啥?”朱棣一头雾水。
“这个理论是一个西方人提出来的,他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陈远一点一点的解释。
朱棣听懂了,豁然开朗道:“也就是说,人先满足最基本需求,然后才会去实现自我理想,才会去为他人做事情。”
“是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都满足不了,如何让他们去照顾其他人。据臣了解,官员们都需要养家糊口,都需要交朋友,然咱们大明朝的俸禄,微乎其微。当了官,连家人都养不活,他们自然就会削减脑袋,哪怕掉脑袋,也去贪污,这是他们生存的必要。”
朱棣震惊,但又不意外,陈远的话,很多时候就是这么让他惊奇,他沉默良久,才道:“皇考打江山不易,国家初建的时候,偌大的扬州城,只有几十户人家,中原战乱,民不聊生,所以才让大家节衣缩食,给百姓活路,要不然,我打下大明江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受蒙古欺压,百姓没有活路吗?”
“是的,不过,陛下可以无私为百姓,有些官员也会无私为百姓,也可以提倡官员为无私百姓,但不可能要求所有官员无私为百姓,因为,大多数官员而言,他们也是平凡的人,不过是要么有祖上阴德,要么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如果努力过后还过着苦日子,还和普通人没有区别?试问谁愿意这样做?那人世间就没有人想努力了,因为努力了也是一样。”
朱棣听得似懂非懂,呵呵道:“看你说的,好像是为他们贪找理由,他们贪还有理了。”
“不,陛下,我这是在称述事实,也是在思考,怎么样才能减少贪污的官员。”
“依你所看呢?”
“依臣所看,想杜绝贪污,几乎是不可能,还是那句话,人性太复杂,有些邪恶的人,比如李响那样的官员,是无药可救的,但是,我们确实可以想想一些办法,减少贪污,肃清吏治。”
朱棣来了兴趣,示意陈远吃西瓜,让他一边吃一边说。
陈远吃了两口,道:“世界是进步的,改革是必须的,时移世易,我们必须要找到更好的管理方式,比如现在,永乐盛世,人口、经济都比大明初建的时候好了太多,当年随太祖爷打天下的功勋,他们流过血,吃了太多的苦,所以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太平,过清贫的日子也还能过得去,但是,他们的后代,自小生长环境优渥,不可能也让他们理解为什么要过清贫的日子,因此,陛下惩治贪污毫不留情,但是却仍不断有人违背律法。究其原因,第一点就是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贪。”
朱棣静静聆听,这番理论,实在惊世骇俗,但是,细细听来,却十分有道理。
“第二,陛下可知秦国商鞅变法,商鞅在城门口立木头,就是立法度,有功者赏,有过着惩,最后全国遵守,如此上下一心,才从最弱的国家成为最强的国家,最后一统天下。究其原因,就是有法度在,根据法度办事,即使商鞅不在了,法度保存了下来,天下依法,而不是人说了算。法度是规矩,人却要看贤明,比如一州,遇到糊涂的知府,结果必然一团糟。”
朱棣深以为然,眼睛越来越亮。
“第三,监督的问题,咱们的御史受制太多,品级太低,而且许多人只是敢于言事,却并无真才实学,不到地方上待过,究风闻言事,这是一大弊端,有句话说,没有调查,究没有发言权,御史也需要加强管理。”
陈远整理思路,说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知道一种制度,叫做三权分立。”
“三权分立?”
“是的,三权分立即是立法、行政、司法三种国家权力分别由不同职能的国家机关行使、互相制约和平衡的学说和制度。三大机构共同存在、互相制衡的政权组织形式。就像陛下的为君之道,以陛下、大学士为首的立下的各种法律条文,以六部为首的行政机构,去行使陛下制定的制度,以按察使为首的司法机构,是为了保证国家法律的公正公平。如果个人滥用制度,其结果必然是不可收拾的。”
陈远的话胆大妄为,太过超前,惊世骇俗,朱棣目瞪口呆。
皇帝的权力受到制约,这话恐怕朱棣要发毛,陈远赶紧道:“臣也只是随口说说,陛下听听就好,当臣胡言乱语。”
朱棣当然心里不会同意,皇权至上,他怎么可能接受皇帝的权利受到制约,不过六部的权利和按察使的权利制约,倒是可以考虑。有些观点,他还是认同的,不过,有些话也犯了忌讳,朱棣心里自然不舒服,淡淡说道:“好啦,山东的差事你也办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朕去年给你赐婚,因为国事,一年都没能举行,这次回来,应该无甚大事了,你回去好好安排一下,接蹇家女儿过门吧,蹇义老头子,都在朕面前拐弯抹角的说过几次了。”
陈远心里一阵激荡,是啊,婚约定下来这么久,每次都只能默默的想她,是该去迎娶了。朱棣肯定不高兴了,不过还没有发作,陈远赶紧顺势告退。今天说的话太过了。
陈远告退后,那些话一直在朱棣耳边回响,他的话虽然大逆不道,但是,确实是难得的治世良言,诚如他所言,只有遵守法度,才能长久。朱棣熟读历史,他深深知道,秦国能统一天下,是明君多吗?完全不是,昏君比明君多,但是,就是靠着商鞅留下的律法,君主可以弱,可以昏,律法还在,国家就会强大。
变法,朱棣喃喃的念叨。
自己是没有精力了,但是后来者呢?如果大明朝的律法不能长久,一旦出现昏君,不就又像元朝一样短命?
陈远,朕为你铺路,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朱棣思考良久,突然下定了决心,叫王振去传刘观来。
刘观还在文华殿中处理事务,听到陛下召见,赶紧道妙应寺见驾。
“臣刘观,参见陛下。”
朱棣缓缓转过身,冷道:“刘观,你做的好事。”
刘观骇然,难道陛下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都没有活口,不可能查到的,他硬着头皮道:“陛下,臣知罪,但不知罪从何来?”
朱棣怒道:“你当朕的锦衣卫是瞎子吗?山东的事,你就不想跟朕好好交代交代?”
刘观脸色一下子青了,情知还是被查到了,狡辩也没有用,没时间去骂手下办事不牢靠,他伏在地上,跪地请罪。
朱棣胸口起伏不定,喘息良久,才道:“若是依以往的性子,朕一定将你凌迟,你全家籍没,念着你跟了朕快二十年,你明天就上个折子请辞吧。”
“陛下——臣——”
“嗯?”
刘观身子颤抖,知道他完了,陛下说不愿杀他,是看在汉王的面子,陛下必然已经对汉王失望,但不能就表现出来,引起反噬,如果现在杀了自己,朝中定然又人心惶惶,居然是靠着这样保住了一条小命。不,陈远,我不会输的,他心里暗暗发誓。表面却一下子老态龙钟,颤颤巍巍:“臣——臣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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