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李响的事已告一段落。
按察使刘不登、右参议皮春、师爷邱大海等人被抓,李响的贪污群体被连根拔除,整个山东官员三百多人被关进大狱,官员为之一空。
还有牵连了五百多家豪绅,家底被抄了个干干净净。
谁也没料到陈远一个小小的钦差,在毫无根基的情势下竟敢有这样的大手笔,这样的雷霆手段,整个山东血流成河。
但是百姓是高兴的,查抄的粮食,一部分封存,一部分拿出来赈济灾民。经过此事,山东官员们也不敢再有半点马虎,太子一党的官员真正掌权。他们按照指示,把流民护送回家,当地发放粮种,免费租给他们耕牛。
百姓感谢,有的人替钦差陈远立长生祠,这些不提。
且说陈远,不得不说没有私心。经历杜祥,其实之前也是李响的帮凶,贪污粮食、火烧流民,都有他参与,也是主犯之一。
陈远把他放在他自己家里监视起来,比较杜经历救了自己的命,而且是他反戈一击,自己才能搬到李响。
功过难算,让他头疼,一时拿不定主意。朱高燧也不置可否,陈远有心替他开脱,免他一死。
他在钦差的住所绞尽脑汁,下人来报,说杜经历想见自己。
心想估计是求情,也罢,去看看他再说。
到了他家里,仆人把他迎到后花园里,亭台水榭,石桥拱门,十分优雅。看得出来,杜祥是个有品位的人。
不过有些奇怪,他看到一些仆人在搬运物事,纸钱、冥币还有花圈这些。难道杜经历府上死人了?一想不对,如果死了亲人,不会这样叫自己来。
古代很讲究迷信,不可能死了人还把陌生人往自己家里带,这是冒犯他们亲人的灵魂。
陈远到了后花园,杜祥起身相迎,迎到石桌坐下。石桌上有四个小菜,还有一壶酒。
“钦差大人,不否陪下官饮一杯?”
陈远点点头,忍住心中的疑问没有问。
杜祥非常高兴,递过来筷子,陈远接住。然后杜祥又倒酒。主人家没有悲伤的神色,那就更不可能是死人了。陈远越发狐疑。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试探问。
杜祥笑笑:“是的,下官今年四十二岁,之前跟着李响,天天夜不能寐,都憔悴了好多,现在好了,李响死了,刘不登等被抓了,下官再也不用操心了。”
他说话很放松,就像无官一身轻一样,是真的解脱了。
“大人准备怎样安顿流民?”
“我已经请示朝廷,陛下允准了,再给百姓免除赋税三年,责令他们回到自己家耕种,官府发放粮种和租给他们耕牛。至于蓄意闹事的,也严惩不贷。”
杜祥欣慰的点头:“如此,山东就安定了。”他举起酒杯,“我替山东百姓谢钦差大人。”
“都是赵王的功劳,杜经历功劳也不小,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李响杀了,这一杯,应该是我感谢你,请!”陈远回礼。
喝了酒,就开始村菜叙话。
拉拉家常,两人就像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说得很开心。
杜经历这时候十分善谈,说起了他小时候,说起了求学的时候,又讲起了他大登科,红光满面。
“唔,我说到哪里了,唔,说到登科了,出考场的时候,我心里是很紧张的,同窗们都去喝花酒了,我不敢去,就躲在客栈看书,其实哪里看得进,不过是天天发呆,呵呵——看榜那天,我蒙头大睡,不敢去,还是被好友拽着去的,我就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期待着自己的名字在榜上,还真被我找到了,三甲第七十二名,呵呵,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那时候啊,真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呵呵,足足三天高兴的睡不着。”
“再过半年,就紧舅妈说合,跟她的小侄女成了亲,小登科,呵,不怕钦差大人笑话,我是第一次见她,娶到家里还不知道什么样子。由于害怕,不敢掀盖头,还是夫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掀了盖头,模样不错,我正发呆呢,她说话了,说我没种,我嘛,读书人,我自然不乐意了,说什么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结果怎么着,唔——”杜经历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有些尴尬道,“结果她大怒,把我推倒在床上,啧,她力气真大,我喝了酒,居然让她给——”
他一直在细细说着陈年旧事,时而开心,时而感伤,时而气愤,时而又语气淡淡。陈远插不上话,一直听着,不觉就过去了三个小时,快到夕阳西下。
“可惜。”他神情落寞,“夫人没享过几天福,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在一场病后,就撒手人寰了。”
他自顾又喝了一杯。
“官场上,从二十岁中举,由于没有背景,得罪了人,被打发到山东承宣布政使司杂造局任副使,不入流的小官,一步步熬,二十年,才混到了经历——”
“岁月催人老,官场杀人不见刀啊——”
“在不得志的时候,我遇到李响,他十分看重我,对我伸出橄榄枝——”
杜经历喝了一口,气愤道:“我以为我遇到了贵人,从此平步青云,哪知,是下了地狱,他叫我帮他转移藏银,然后分钱给我,我不要,他就令人抓了我儿子,为了儿子,我只能跟他同流合污——”
他叹息良久,突然神色凝重道:“听说钦差大人在高柳被刺杀?”
陈远点头,沉重道:“是,只是这些人身份神秘,居然无从查起。”
“那些人下官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一次听李响说,朝中有个人派人刺杀你?”
“什么?”是朝廷的人,陈远强忍住愤怒,这个人不除,自己不得安生。
“我也不知道是谁,钦差大人一定小心。”
“多谢告知,我会注意的。”陈远终于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杜经历,你的事,本官再想办法,你所犯的罪不轻,但你救了我,后来抓他们你也立下大功。本官想办法给你向陛下求情。”
杜经历笑笑,反而问起其他问题:“大人,李响冥顽不灵,他到死都不肯承认错误,他以为,这官场,都是利益为先,无法清明吏治,钦差大人,你觉得,官场吏治,能够得到改善吗?”
陈远点点头:“只要有想法,就会的,不能因为吏治黑暗我们就放弃,甚至同流合污,相信正直的不少,我们现在的社会,是人治理,人说了算。我们看看秦国商鞅变法,变法前秦国积贫积弱,谁都可以欺负秦国。变法后呢?秦国短短二十年,迅速增强,最后一统六国。”
陈远道:“为什么呢?就是国家要有法度,人的权利不能逾越法度。都依照合理的法规执行,则天下吏治可清。”
“同时重视农业发展,重视人才,重视科技,则百姓丰衣足食,国家富强。”
杜经历听得很认真,认真道:“虽然我不知道钦差大人说的深层意思,但是下官认同大人的说法,人的权利如果得到约束,依据法度办事,则整治清明,我明白了,以后大人能过做到让吏治清明,让百姓富强。”
“本官尽力,就算本官不能,但未来呢?会有人探索成功的,三十年,一百年,六百年后呢,社会总是在进步,我大明朝,总比一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强大吧,未来必定会成功。”陈远言之凿凿。
杜经历放声大笑。
陈远有些诧异,不知道他笑什么。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露出满足无憾的表情:“我相信钦差大人,如此,我也无憾了。”
一丝不妙涌上心头,陈远突然站起来,但有些醉酒,打个踉跄:“杜经历,你——”
杜经历慢慢的把酒杯放下:“钦差大人,我救你,没有救错,也是你救了我。大人,你不该有私心,像我这样的首犯之一,不该饶恕,你不应该为难——呃——”他的嘴角,流出了血丝。渐渐的,血丝凝聚一起。
“杜经历,周处曾经也是乡邻厌恶,后来改邪归正,也是美事,你——”
杜经历无力的摆摆手:“我的恶,比他大多了,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也无憾了,我犯下的过错,罪无可恕,如果我被饶恕,那成百上千冤死的流民呢,他们去哪里申冤——今天我说了很多,谢谢——谢谢大人听了我的唠叨——我刚才趁你不注意,喝了毒药,我要去陪夫人了——”
陈远大惊,下意识喊人,叫送去医治。
杜经历摆手制止了:“没有用的,大人——大人要澄清吏治,就不该以我为念——大人也不要自责,我早就——安排了——后事,我现在无愧了,可以去见——见恩师了,可以——可以见列祖列宗了,呃——大人,你看——”
杜经历右手微微抬起,艰难的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夫人——夫人来找我了,呃——”说完,他瘫倒在椅子上,再没了生气。
陈远艰难的闭上了眼睛,杜经历是个人才,心里面也有正气。但是被黑暗的明朝官场给害了,官场倾轧,尔虞我诈,这样的风气,只要他有一时贪图享受,一时不留神被别人抓住把柄,就会陷入深渊不能自拔。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仆人进来,把杜祥抬出去。燃放了三响鞭炮,不一会灵堂就搭建起来了,顿时传来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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