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但接到旨意后,胡概还是一夜愁白了头。皇上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不把判决扭过来誓不罢休的。但朝野间汹涌的民意,他这位大理寺卿也有所耳闻,老百姓异口同声的称赞敢于主持正义的严郎中、李尚书、王部堂等人,说要是朝廷官员都像这几位大人这样不避斧钺,大明朝就有希望了。几位官员在家听参,每天都有人来拜会慰问,虽然为了避嫌,他们一概不予接见,但几人的声望日隆,已经成了永乐朝的名臣。
现在京城上下瞪大了眼睛,就等着他这位大理寺卿的答案了。胡概自然如临大敌,从大理寺抽调二十余名精干官员参与闭门复审,纪纲想要旁听,也被他拒之门外,这似乎预示着又有好戏要上演了!
转眼十天过去,一场大雨洗去了京城的暑热,大理寺的大门依然没有打开,但此案的重审结果,胡概已经悄悄送进了宫里。在前两次重审都支持刑部的结论后,他终于做出了支持江宁县初审结论的判决……其实早在接旨之初,他就已经想清楚了,这个案子不按照皇帝的意思办是万万不行的。虽然说民心似水、人言可畏,但自己的官是皇帝给的,要民心有什么用?就算所有人都说自己好,也不能让他升官!只有皇上的圣眷,才是自己不断升官的希望!
另外也不能得罪锦衣卫,虽然纪纲不会帮自己升官,却能给自己坏事儿。反之要是趁机卖纪纲个人情,日后就不用再担心锦衣卫的黑手了……
看了胡概的奏章,朱棣脸上阴沉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点,他马上朱批同意胡概的判决,又给出了针对几位大员的处理意见。
第二日,紧闭多日的大理寺大门终于敞开,却不是万众期待的公审,只是由一名寺丞出来张贴告示——水车巷杀人案的杀人犯确实是齐大柱无误,判处斩立决。被害人之子张狗子无辜遭殃,由刑部赔银五十两,当堂释放。刑部郎中严清身为法司官员,弄权枉法、草菅人命,杖八十,发往云南充军。张家邻人李某、王某等人乱出伪证,与严清同赴云南充军。
告示一出,京城哗然,但此刻再无人敢挑战皇帝的权威,齐大柱当日便被押赴刑场斩首。齐母悲愤难耐,随后在家上吊自杀。而对一干维持法度的官员的处理,虽然没有当场宣布,但很快两位给事中便一个被贬为福建南平县丞、一个被贬到广州当知县……没到广东便病死在路上。
至于两位部堂高官,毕竟是朝廷重臣,朱棣倒没有太过为难,只是让刘观在家闭门反省,王彰降一级仍领都察院……
这个京城瞩目了一个夏天的案子,最终以纪纲和他的锦衣卫大获全胜告终。与他针锋相对的法司官员们惨遭贬黜,一时间朝野噤声、万马齐喑,再没人愿意提及这个案子。想不到王贤上任的第二天,严郎中的妻子竟来北镇抚司的门前喊冤了……王贤分明感觉到这个平静多时的漩涡,又要张开狰狞大口了!
“大人,要是实在为难,这个案子我们可以不接。”在深切体会到此案的凶险后,吴为替王贤打起了退堂鼓:“毕竟这个案子第一不是本司审理的,第二皇上也做出终审判决了。我们重审的话,岂不是在质疑皇上?”
“但人家这状子写的聪明啊,告的是张狗子杀人、李春包庇,这俩人是我的属下,我能不管?”王贤无奈道。
“踢给南镇抚司就是。”
“他们会发回本司审理的。”王贤苦笑道:“你早先注意到没有,这个案子在本司同样有卷宗。还是李春领衔侦查。我现在不平反冤狱还好,要平反冤狱的话,就绕不开这个案子……”
“这可难办了。”吴为直挠头道。他知道确实如此,这座大山不搬掉,王贤就占据不了道义的高度。虽然也可以绕过去,侦查别的案子,但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没有是非的狗咬狗。对以寡敌众,需要正义大旗护身的王贤十分不利。
“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贤叹口气道:“把严刘氏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布裙素钗、面容憔悴的妇人进来,缓缓向王贤行礼。王贤看座,她谢过后,便静静坐在杌子上,目光坚定而执着。
“严刘氏,你的状纸本官已经看过了。”王贤看着这个之前应该没受过什么苦的妇人道:“此案时过境迁,你为何会想到来我这里告状呢?”
“回禀大人,妾身留在京里就是为我家老爷伸冤的。听闻新任的镇抚大人嫉恶如仇,最是痛恨纪纲、李春等人。”刘氏轻声道:“妾身便来了。”
“是谁告诉你的?”王贤问道。
“是个同情我丈夫的锦衣卫军官。”
“叫什么?”
“恕妾身不能相告。”刘氏警惕的看王贤一眼,担心他要打击报复。
“实话实说吧,你被人当枪使了。”王贤看这刘氏很有主见的样子,便决定开门见山。
“大人什么意思?”刘氏不解道。
“本官今天刚开始整顿本司,要平决冤狱。”王贤淡淡道:“就有人提醒你来告状,嫂夫人知书达理,应该明白他们的用意吧?”
“这是……”刘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一下就懂了:“围魏救赵?”
“说得好。”王贤点头赞道:“我就找不到这么贴切的成语。”
“大人过奖了。”刘氏有些失神道:“既然如此,妾身给大人赔罪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果然深明大义。
“已然来了,再走有什么用?”王贤悠悠道:“这个案子我接了。”
“大人不怕‘围魏救赵’了?”刘氏低头道。
“我只知道邪不胜正!”王贤说这话,自己都臊得慌,实在没想到,自己一个小混混,终于也要打起正义的大旗了。“这个案子明显是他们在枉法欺君,本官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就必须管一管!”
“大人……”刘氏这一年来,听得让人灰心丧气的劝,像王贤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禁热泪盈眶,给他下跪道:“妾身代我家老爷,先谢过大人了。”
“嫂夫人请起。”王贤正色道:“此案已经过去两年,证据基本湮灭,想要翻案的难度很大,嫂夫人不要着急。”
“是。”刘氏恭恭敬敬的点点头,小声道:“我家老爷临被发配前,说过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大人。”
“请讲。”王贤精神一振道。
“我家老爷说,他当时时间太紧,有个关键的人物没找到,就被解除了官职。”刘氏道:“那人便是张狗子的浑家,案发后,她便回娘家住去了,我家老爷开票传她也不到,派了捕快去也没找到人,显然是躲起来了。”
“那现在呢?”王贤沉声问道。
“她早就回来了。”刘氏道:“不知道对大人有没有帮助。”
“很有帮助。”王贤重重点头道。
刘氏这才起身向王贤福一福,跟着帅辉退下了。
“大人,这个案子的难点,不在于人证物证,而是皇上的心意啊。”待人一走,吴为皱眉道。“两年前法司官员手里的证据也不少,依然是兵败如山倒。”
“说有个楚国人,坐船渡河时不慎把剑掉入河中,他在船上用刀刻下记号道:‘这是我的剑掉下去的地方。’”所谓近墨者黑,王贤越来越像道衍老和尚了,他笑笑道:“当船停下时,他沿着记号跳入河中找剑,却遍寻不获。”
“刻舟求剑的故事……”吴为这个汗啊:“三岁孩子也听过。”
“这个故事有何寓意呢?”王贤尴尬的摸摸鼻子。‘息斯敏’之类太生僻的故事他也讲不了啊。
“是说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不能用老眼光看问题。”吴为说完有些懂了,“大人的意思是,皇上不一定会像当年那样无原则的袒护他们了?”
“嗯,世易时移。”王贤淡淡道:“当时皇上对锦衣卫的宠信,正在最顶点上。但这二年,纪都督犯了不少错,远的不说,就说吕婕妤的案子吧,显然是纪纲用酷刑酿成的冤狱。还有山西的事情,已经让皇上对纪都督产生怀疑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再说了,我现在也是锦衣卫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去偏袒谁去?”
“但这案子当年是在皇上的压力下,才被完全推翻的。”吴为道:“倘若大人现在翻案成功,岂不打了皇上的脸?”
“山西军粮案如何?午门失火案如何?”王贤笑道:“对于如何给皇上留面子,我还是有几分心得的。再说我也不需要那个名声,只要皇上默默记下纪都督的小账即可。”说着站起身来,伸展手臂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早晚有一天,会让姓纪的拉清单的!”
吴为闻言不禁感慨,别人提起纪都督都从骨子里惧怕,自家大人却从一开始就敢给纪纲挖坑。虽然每个坑都对付不了纪纲,但架不住不停的挖,早晚有一天,小坑汇聚成大坑,定能埋葬掉纪纲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