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奇怪, 越是手染鲜血的人, 越是迷信鬼神。沈度手下的黑甲卫俱是身经百战的心性坚毅之辈, 其中却有大部分都是笃信佛、道两家之辈。
疲惫至极的人更易产生幻觉, 也更容易被环境影响。
此情此景, 姬央被玉观音“佛光”笼罩, 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神性, 她脸色苍白,反而越发似玉。
黑甲卫里也不知是谁先带头跪下的,他们跪拜的是姬央身后的那尊玉观音, 拜谢她保佑他们在地龙翻身里还能平安到达此处。
然而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他们能平安到此,皆是安乐公主的功劳, 若是没有小公主, 这两百黑甲卫不可能只损失了一人就能平安到此。
只姬央对眼前的一切却已经再看不清,她闻声转身时, 眼前一片漆黑, 眼瞧着就要往下倒, 是沈度快步上前从背后将她接住。
沈度是关心则乱, 将姬央抱起来急声唤刘询道:“先生也略懂岐黄之术, 替央央把把脉。”
刘询闻言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他将指尖轻轻搭在姬央的脉搏上, 即使他对歧黄之术不过略通,但也摸得出姬央的情况很不妙。心血剧耗、气血皆亏, 脉象如釜中沸水, 三阳热极,阴液枯渴,乃是极危之兆。
然而刘询看沈度的脸色,哪里敢直言,只道:“公主不过是疲惫太甚昏睡而已。”
沈度蹙眉不语,“让黑甲卫速度清点地宫之物,先将重要的带走,沿途我们都做了标记,出去应该容易。”
刘询知道沈度心忧安乐公主的病情,他也不敢有所耽误,当即就转身开始安排指挥。
虽然进来之前刘询对地宫的宝藏有一定的预估,但因着年月太久,他怀疑很多珠宝可能早就废掉了,然而在宫库所见之物,却叫刘询激动得快步跑了起来,恨不能飞到沈度跟前禀报那好消息。
沈度此刻正抱着姬央坐于高台,掌心抵在她背心处给她以内力调息。财帛动人,沈度虽然想尽快离开,却也不得不留下来坐镇。
“主公,天大之喜,天大之喜啊。”刘询激动地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古训都忘了。
沈度抬了抬眼皮,心里并无什么波澜。
刘询见沈度如此沉稳,心下越发佩服,又有些汗颜地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后才道:“地宫里居然存了约有一万石粮食,最陈的也不过三年之久,完全可食。”
说实话打仗的时候,财帛固然重要,但那些都不当饭吃,真正要紧的还是粮食。尤其是魏朝末年,流民失所,饿殍遍野,良田变荒地,无论是江南还是江北粮食都大量减产,粮价年年上涨,若非受粮食所限,沈度早就能出兵洛阳了。
“咱们谁也没料到地宫里会有如此多的粮食。这苏后是怎样想的啊,这么多粮食,就是整个宫里的人吃十年都吃不完。”刘询完全不解。
然而沈度心里却升起了某种无稽的猜测。
“其他还有什么?”沈度问。
刘询道:“地宫里还有三千套黑甲军的黑甲,这却有些奇怪,我仔细看过了,的确是咱们黑甲军的黑甲。”
冀州黑甲军天下闻名,自沈度掌兵以来从未有过败绩,其中黑甲军的功劳最大。而黑甲军之所以名为黑甲,却是因为身上黑甲的打造尤其独特之功。轻薄结实,刀枪不穿,最难得的是略加维护就能十年不锈,无惧风雨。其他甲胄可没有这等防锈。
当然黑甲的打造成本也极其高,以冀州财力,这么多年也不过两千套而已。地宫一出却是三千套,足以让黑甲军实力大增。
“真是奇怪,黑甲打造的工匠都是冀州独有,这技术怎么会传到中州的?魏朝有这样的精甲,居然弃之不用,真是不知怎么想的。”刘询摇头道。
沈度问道:“是不是还有北凉的连子弩?”
刘询惊奇地道:“主公怎么知道?”
北凉连子弩乃是石遵的利器,制造之法也只有北凉的人知道。连子弩有匣,一次可连发十弩,威力惊人,正是因为连子弩,石遵才能被沈度驱逐之后还能卷土重来,重建北凉。
冀州的黑甲、北凉的连子弩,还有卧龙雏凤的王景阳,一切都和苏姜有关。沈度的四哥、北凉石遵、王景阳可都曾经是苏姜的入幕之宾。
“樊望进洛阳没有找到官府的卷轴文书和天下户籍,魏朝的传国玉玺也没有,是不是都在地宫?”沈度问。
刘询道:“正是。”所以他才会那般喜出望外,简直就像饥饿的人不过求一个馒头饱腹,上天却赐给了他满汉全席。
刘询只庆幸这些东西都落在了他们手里,若是落在别人手里,真是不敢相信,只怕天下大局都要为之一变。
刘询的眼神落在沈度怀里的安乐公主身上,心里突然一动,他似乎猜到了为何沈度会有先才的疑问了。难不曾,这一切都是苏后留给安乐公主的嫁妆?这猜想简直太荒诞不羁了,可是除了这个,刘询再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刘询不敢置信地猛地抬头看向沈度,沈度却垂眸看向了姬央。 “留下黑甲卫守着这儿,我们去同景阳先生汇合,再派人过来。”
刘询点头,他们这两百人的确不足以带走这所有的东西。
沈度刚刚一动,姬央就清醒了过来,哑着声音道:“不用走原路,从地宫内可以重新开启断龙石。”
神匠和神算子设计的地宫,每一处都是留着生路的。
姬央强打起精神,“扶我起来吧,还有几个机关要开。”
断龙石被泻湖的水重新冲开,可以经由密道直入洛阳城内,也可以通向洛阳城郊。姬央想了想王景阳所在的位置,领着沈度和刘询,直接从密道出了地宫。
刘询现在看姬央的眼神可谓是崇拜不已,直是拿她当个大宝贝,有安乐公主在,他们这行人想出现在洛阳的任何位置都行。虽然有些密道已经被樊望的军队挖了出来,但密道仿佛蛛丝网,还连接着洛阳城下所有的下水道和暗河,根本就不是樊望能全部破除的。
见到王景阳时,姬央心里一松,自觉自己能为沈度一统中原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哪知姬央跟着沈度刚到军中见到王景阳,王景阳就说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沈度空巢而出,冀州召回了四郎、七郎沈序镇守。石遵趁机东进,想要端掉沈度的老巢,这一点沈度早有所料,所以才请回了四郎。然而七郎沈序却失策冒进,主动出击石遵,被石遵打得全军溃散,截断了回冀州的退路。
不得已沈序领兵逃到了司州魏郡,想来和沈度求援汇合。结果却被从兖州横杀出来的豫州刺史刘昌平截杀。
“樊望派使说服了刘昌平联手,对他们来说,只有联合在一起才能与我们冀州相抗,所以企图先联手胜了我们,然后再狗咬狗。”王景阳道。
这是樊望和刘昌平的上策,若是不联手而被沈度分别收拾,那结局将是毫无悬念的。
沈度从王景阳手里接过四郎沈庚的信看了,深吸了三口气才能将怒气压下去。沈序鬼迷心窍,为了大胜一场好在军中赢得威望,不顾沈庚的阻拦贸然出兵。沈度留守冀州的兵其中一半都被沈序带走了,现在不仅是沈庚需要救,冀州也是危如累卵。
“四公子沉稳果决,冀州当暂时可保,然刘昌平肯定不会放过除掉七公子的大好机会,刘昌平手里当有近万兵力,我估计七公子的残余军队当不超过五百人,侯爷,若要救七公子的话就得立即出发。”王景阳分析道。
“烦请先生找名大夫给央央把一把脉,她需要静养。我打通从洛阳回信阳的路之后,就送她回信阳休养。”沈度将姬央郑重地托付给王景阳。
姬央却拦住沈度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我跟你去魏郡,也许能帮上一点儿忙。”
若换了别人,沈度大可以直斥她添乱,但对姬央沈度如今连一句重语都不忍相加,“央央,急行军你的身子吃不消的。救人如救火,我必须立即走了。”
姬央道:“你要分兵驻守洛阳,能派出多少人回援七郎?与其以少部人马同刘昌平硬抗,不如让我去试一试。”姬央说着忍不住撇开了头不与沈度对视,“母后与刘昌平有旧,若让我出面,未必不能劝他反投靠于你。”
这可太不靠谱了,以姬央和沈度的恩爱,沈度尚且不能为了她而放弃天下,刘昌平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姬央就后撤。
沈度叹息道:“央央,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姬央那一头白发就像刺入沈度眼里和心里的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残忍,他怎肯再让姬央跟着她受苦。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听你的?”姬央反问,“每一次你都觉得是为了我好,却不懂我真正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天下尽快太平下来,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沈度沉默地看着姬央,姬央原以为他又要说一大通她任性的话,结果却见他点了点头,“好,但是必须让大夫跟着。不许嫌药苦。”
王景阳张口欲言,却被沈度的眼神制止。姬央一进来,王景阳就看到了她的满头白发,心里之震惊已形于色却没敢当着姬央的面询问。
自古将军与红颜都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何况是姬央这样的盛世美颜。才短短几日就青丝全白,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王景阳不明白沈度怎么会同意姬央任性的决定。在他看来,打仗本就是男人的事情,哪怕姬央真能帮上一点儿忙,可男人打仗靠女人又算什么本事?
再说姬央说的那个理由,根本就不成其为理由,刘昌平怎可能为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撤兵。
然而王景阳却不知道沈度的无奈。沈度现在算是知道了姬央心里的执拗了,他若将姬央留在此处,不知她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何况姬央话里的指责那么明显,让沈度一下就想起了张耿的事情,当初正是他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困住,才导致他和姬央现在关系那般不可缓和。
再说沈度心里还有一层疑虑,他本就不放心将姬央交给王景阳,王景阳同苏后的旧情让他很可能帮姬央离开。姬央逃走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且从她平日的言行也早有先兆,只姬央自以为能瞒过沈度,沈度不过是假作不知而已。
直到坐到沈度怀里时,姬央才真的相信沈度是真的会带她去魏郡,她当时看到了沈度和王景阳的眼神交流,还以为他不过是缓兵之计,暂时安顿她而已。
“因为要赶路,所以不能给你准备马车了。”沈度将姬央的披风拢了拢,抖了抖马缰让马跑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喜欢坐马车,颠簸得厉害,还不如骑马来得爽快。”姬央道:“我可以自己骑的,一马两人,马儿也跑不快。”
沈度没有理会姬央的抱怨,“靠在我怀里睡吧,醒了我们就到了。”
姬央嘴里“嗯”了一声,眼睛只看着前方,手却无意识地拉了一缕头发在胸口把玩。尽管一路她都没有照过镜子,但青丝全白的事她心里不可能不知道。
沈度将姬央头上的风帽拉了拉,在她耳边道:“别担心,肯定有办法能让你的头发重新变黑的。”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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